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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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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穷匕见,青年领袖身先死

解衣抱火,警备司令错投珠

时光荏苒,秋天很快就到了。史百卿匆匆从外面回到家,进门就往史鸿儒的书斋里冲。史鸿儒正在认真地收听收音机里的社论:……祖国人民抗美援朝运动,已进入更加有力的新阶段,为援助志愿军更增强战斗力,更多地歼灭敌人,争取提早取得战争的胜利,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积极推行“爱国公约,捐献飞机、大炮,优待烈属军属”三项爱国运动……

史百卿说,爸,您到底去不去呀?去晚了就成落后分子了!史鸿儒关了收音机,起身说,你是小积极分子,我就是落后分子了?史鸿儒父子俩出了门,史百卿拖着史鸿儒来到街头的捐献台前。捐献台披红戴花,挂着“一架轰炸机50亿,一辆坦克25亿,一门大炮9亿,一门高射炮8亿”的告示,蔡士雄和几个工作人员在台上接待捐献者,人们扶老携幼,纷纷上台往捐献箱中投钱。

史鸿昌将一张银行汇票交给文华,说,这是商会同仁捐献给志愿军的三架飞机,支持咱们志愿军打美国鬼子。史百卿把史鸿儒往前推,史鸿儒将一张银行汇票交给文华,说,这是我和我家人捐献的一架飞机,一点心意,请转交志愿军。众人鼓掌,史百卿得意地笑,文华见了也笑,说,谢谢二位,你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值得全市人民学习。

正说着,听见一边的工作人员在喊,同志,你们等等。文华等人闻声朝捐献箱那边看,只见工作人员拦住了古小泉和何铁心,两个人正要把一只檀香木盒塞进捐献箱里。何铁心向工作人员解释说,同志,这是我们两人的捐款。一位捐献者在旁边说,没听说捐款捐木头盒子的。另一位捐献者接话道,要兴捐木头盒子,我给咱政府做一百个来,个个比你这个头大。众人笑。何铁心辩解道,这不是木头盒子。工作人员从何铁心手中接过檀香木盒子,檀香木盒子沉甸甸的,工作人员没提防,一下子掉在地上,盒子打开,盒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众人发出一阵惊讶声——那是满满一盒金银珠宝首饰。工作人员傻了眼,说,怎么是这个?何铁心老老实实说,我们没换,本来就是这个。工作人员没见过这么多宝贝,脸都涨红了,说,这可不行。何铁心不明白地问,有什么不行?工作人员说,我们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古小泉先前一直没说话,这时伶牙俐齿地开口道,你遇到过中国人出国打美国鬼子吗?你遇到过老百姓仰着头进紫禁城吗?你遇到过国家领导和咱普通女工握手吗?再往前数,你遇到过人民翻身做主吗?同志,别忘了,新社会,什么新鲜事儿都有可能遇到。这时,文华走了过来,古小泉不好意思地叫,文华姐。文华看了看那些金银首饰,说,小泉,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何铁心抢着答,我们商量过了,只要能支持志愿军打胜仗,让外国人看看中国人不好欺侮,什么我们都愿意捐献出来!古小泉说,文华姐,别人不知道,你知道,这些东西记下了我过去的所有辛酸史,自打离开改造院,我就把它们藏在箱子里,没敢再看它们一眼,在北京参加劳模会的时候我心里就惦记着一件事,我得和过去最后告别,我想这就是最好的告别。

文华欣慰地点了点头,示意工作人员收下那些金银珠宝,问古小泉,你姐有信来吗?古小泉说,昨天铁心去她们那儿演出回来,她已经考上清华大学了,学建筑,等学校团的工作交待完就去北京。文华眼睛湿润了,说,你姐不容易……

史鸿儒被眼前这一幕感染了,把史百卿拉到一旁说,你去面粉厂告诉黄经理,就说我说的,志愿军订的那三千袋面粉要他给最好的,除了这个,咱们再捐五百袋,一分钱不要,一块儿让侯科长拉走。史百卿乘洋车赶到史家面粉厂,面粉厂外,一袋袋面粉正往车上扛。史百卿问账房黄经理在哪儿。账房说在里面和你二叔说话呢。史百卿走进面粉厂,来到经理室,正准备推门进去,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就站下了。

经理室里说话的是史鸿庭和黄经理。黄经理说,二爷,您是麒麟脚,来去金贵,轻易不登门,您来我这染白毛倒嗓子的地方,一准有事儿,说吧,您二爷有吩咐,我这儿赶骡子上马给您办。史鸿庭说,痛快,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手头最近有点儿紧,周转不过来,朋友抵了一千袋面粉,你给我收了。黄经理问,借问二爷,您说的那位朋友姓什么?史鸿庭说,问这个干吗?黄经理说,我这儿随便问问,二爷您随便说说。史鸿庭说,姓张。黄经理说,是粮栈下江铺的张得水吧?史鸿庭说,你知道他?黄经理说,不瞒您说,我不光知道他,还知道他抵给您的那一千袋面粉的来历,二爷,这面粉我不敢收。史鸿庭问,为什么?黄经理说,那是发霉了的糟货,我要收下来,老爷那头我交不了差。史鸿庭冷下脸来说,怎么,驳我的面子?黄经理说,二爷您说笑了,您这说笑直让我起鸡皮疙瘩,您的面子谁敢驳呀?那不是找死吗?您要是缺个千儿八百万的,我自己的体己钱,算孝敬您老人家,我这就给您开票去。史鸿庭拦住想要溜走的黄经理,慢,我要你千儿八百万干什么?抽不过三天赌不过两夜,我要八万万,你有吗?黄经理说,二爷这您可吓死我了,这事我做不了。史鸿庭说,我就知道你做不了,也不给你开那个口,这一千袋面粉你给我收了,我知道货是什么货,你打个折,给我个整数就行。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要张得水下午就把面粉拖过来了,这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黄经理一拍巴掌说,哎哟我的二爷,这是天塌地陷的事,我实在顶不住,您就放过我吧,七七四十九天,我这儿给你烧高香了。史鸿庭说,瞧你的样儿,屎尿都出来了吧?我史二爷历来做事有去有回,不白要你担纲,我这儿主意也给你带来了。竖耳朵过来。黄经理把耳朵凑近史鸿庭。史鸿庭说,志愿军不是在你们这儿订了三千袋面粉吗?你三一三十一,拆包掺和了再重新装袋,神不知鬼不觉,这一千袋面粉不就没了吗?黄经理说,二爷您也是瞒不住的,这事过去咱也做过,可现在做不得了,志愿军军粮的事,可是要砍头的!史鸿庭说,我说你这经理是怎么当的,一点儿周旋都没有?解放军管订购的那个侯科长,我看他也是属猫的,挡不住腥,你就不知道打点打点?史百卿听不清屋里两个人嘀咕着什么,把耳朵贴近,不料碰响了门。史鸿庭停下说话,问,谁?史百卿推门进来。史鸿庭说,是百卿哪?史百卿到底没有经验,神色有些不自然,不看史鸿庭,只把脸对着黄经理说,老黄,我爸让我送个信来。

林然在他的办公室里正给李道正打电话,说,老李呀,你们的动作不小,看来捐献计划要大大超出啊。文华的热情我早有领教,她只要动起来,那就是一场燎原大火。不过,热情要有,也要考虑老百姓的实际情况,我听说第七区一位苏老太,几十年积攒了六块大洋,吃糠咽菜的年代都没舍得花,现在全捐献出来了,还有你们市府的勤杂工老魏头,薪水只有八万,一下子就捐了一百万……我看这种情况,你们政府方面应该泼点凉水,要保证老百姓的基本生活不受影响……

林然放下电话。文达兴冲冲地进来了,说,老林,胡炳青的十一师过来了。林然说,小胡?他来干什么?文达说,说是接到命令,往东北调防,还能干什么,过鸭绿江呗!林然说,他把我这个老首长忘了,也不过来看看我?文达说,人家打了半天电话,你这儿电话占着,打不进来。老林,我得和你商量个事儿。林然洞察秋毫地说,事你就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屁…痒痒了,坐不住了,想上去?文达说,到底是老首长,没什么能瞒过你,直说了吧,这一年多可把我憋坏了,这一仗我一定得打上。林然说,你去打仗,这警备区司令谁来干?公安局长谁来干?我替你挑着?文达说,这破司令管什么,要人没人要枪没枪,公安局长就更别提了,整天站马路,和流氓无赖打交道,哪有打仗带劲?我向胡炳青打听过了,丁司令员这回带老部队正在安东集结,肯定上,丁司令员那儿我自己说,你这儿只要放我就行。林然说,放你?到朝鲜摘金达莱去?你给我把心收在肚子里,别想着开小差。文达说,老林!林然不通情理地说,林祖宗也白叫,门也没有!林然不再理会文达,离开办公室,气得文达吹胡子瞪眼,说,拿着个破权,还当回事儿了!石头进来说,首长,你的电话。文达烦躁地说,说我不在!石头说,是您家属打来的。文达连忙回办公室接电话,说,不舒服?哪儿不舒服?香儿干嘛去了?我马上回来。文达放下电话,起身披上大衣出了办公室。

文达宿舍里的装饰和布置又有了变化,奢华之气毕显。俞律之已经出怀了,病西施似的半靠在床头,俞韵之在服侍她。文达赶回家来,急忙走到床边问,怎么样,好些了吗?俞韵之说,闹喜闹得这么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也没见你管她。俞律之说,姐,他忙。俞韵之说,谁没点事儿?你怀孩子不是事儿?俞律之说,他那是为工作。俞韵之说,我怀百卿那会儿,你姐夫守着我不肯出家门,成千上万大洋付出去,铁矿石丢在那儿让它废了,也没见他哼一声,他那不是工作?你怀孩子给谁怀?还不是给他们文家。文达有些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在这儿指手画脚,这儿我能对付,你走吧。俞韵之说,不用撵,我知道走。俞韵之收拾自己的东西,叮嘱说,灶上有炖好的燕窝,一会儿律之有胃口了让她喝两口,你姐夫让我给你带了点南国水果,说让你解烟,也在灶上。

俞韵之走了,俞律之说文达,别生我姐的气,她是为我好。文达在俞律之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我不生她的气,我说,娶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得这么精细?俞律之往里靠了靠,把文达揽进怀里让他挨着自己躺下说,你说对了。文达说,今天我让老林挡了。俞律之说,他又把你怎么了?文达说,当个破主任,拿上架子了,说老实话,他要不是我老领导,我还真不给他眼色看。俞律之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文达说,我想去朝鲜打仗,他不让。俞律之翻身起来,说,你要去朝鲜?文达说,不是要去,是想去,可没门儿。俞律之说,老林就为这个挡你?文达说,嗯。俞律之复又钻进文达的怀里,说,挡得好。文达不高兴了,说,你怎么也这么说?俞律之说,我知道你让老林压着,心里憋闷,想表现自己,可表现也不一定非得去朝鲜表现,哪儿表现不行?文达说,你不懂,我和老林不一样,玩政治玩不过老林,只要他当着我的上司一天,我就得处处让他占着一头,可要论打仗,他出不了指挥所,还得看我的,我得摆脱他。俞律之说,他不是不让你摆脱吗?你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司令,别和他斗气,会有机会让你表现的,啊?

史百卿从面粉厂出来,匆匆赶到青年团办公室找到文小妹。文小妹说,怎么游行没结束你就不在了?害得我到处找。史百卿说,我爸要我带他去捐献飞机,我带他去捐献点了。文小妹表扬道,你爸越来越积极了。史百卿说,今天我去面粉厂替我爸办事,碰见一件奇怪的事,我二叔和老黄说什么面粉的事,二叔手上有一批发了霉的面粉,要老黄收下,老黄不愿收,二叔就威胁他,后面的话就没听清。文小妹蹙起了眉头说,史鸿庭又在捣什么鬼?史百卿说,我二叔这个人是属泥鳅的,天一有动静就呆不住。文小妹说,你爸要你去办什么事儿?史百卿说,志愿军在我家面粉厂订了三千袋面粉,我爸要我去告诉老黄,面粉给最好的,另外白送五百袋。文小妹想了想说,史鸿庭该不是打这个主意吧?史百卿说,那倒不至于,再说老黄也不敢,要让我爸发现了他得滚蛋。文小妹说,这事不能掉以轻心。史百卿说,要不把这事告诉生产检查委员会?文小妹说,还记得咱们上次去你家粮铺查套购粮的事吗?史百卿说,你的意思,咱们先去看看?文小妹说,咱们是新中国的青年,别什么事都往上推,你带我去你家面粉厂,我们先摸摸情况?再说。

史百卿当即带文小妹去了自家面粉厂,账房想拦没拦住,两人径直进了库房,在面粉包中寻找,史鸿庭刚让人送来的发霉的面粉还没码包,被两人找到了。随后跟来的账房在门外偷窥到这一切,转身朝经理室跑去。黄经理正在吸鼻烟,一个喷嚏已经到嘴边了,账房慌里慌张推门进来,说,黄经理,坏事了,坏事了!黄经理的喷嚏被惊吓回去,张着嘴打不出来。

黄经理听罢账房的汇报,连烟壶也没收就叫了一辆洋车赶向史鸿庭的公馆,进门说了史百卿带文小妹去面粉厂查包的事,然后一副大难临头悔不当初的口气说,二爷,快想想办法吧,事情要捅出去,你我就是长十个头也让人给砍光了!史鸿庭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着圈儿,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说,急什么,不是还没捅出去吗!黄经理说,哎呀呀,我说不能这么干不能这么干,操它糟货祖宗八代的妈,这回我可是把什么都赔进去了!史鸿庭呵斥道,叫什么叫?叫就能叫出主意了?没用的东西!黄经理说,我没用,我是没用,二爷您是神算诸葛,您替咱快点儿算计定军山吧。史鸿庭站下了,回过身来说,看来只能这样了。黄经理说,二爷有主意了?二爷快说怎么办?史鸿庭说,知道这事的人有多少?黄经理说,账房老罗头,还有两个柜上的伙计。史鸿庭说,你给他们两个钱,打发他们先到乡下躲两天。黄经理言听计从地点头。史鸿庭说,然后你再告诉侯科长,事情水了,要他赶紧走人,只要这批货一走,知情人不在,你再来个一问三不知,看他们拿谁问事去。黄经理说,就怕少爷和文家那个丫头,他们可是亲眼看见糟粮的呀。史鸿庭说,少爷那头你不用担心,我来对付。记着,那些糟粮,你留下两袋,别留多了,就两袋。你现在就去找文小妹,约她今晚去面粉厂,等她到了,你就告诉她,史家面粉厂里的确有糟粮,就两袋,翻仓翻出来的,你咬死了那么说,别的事,你就不用管了。黄经理说,这样能行吗?史鸿庭说,你就按我说的去做,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神算子。

从史家面粉厂一出来,文小妹要史百卿不要对别人说这件事,然后她赶往文达的办公室,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了文达。文达思忖了一会儿说,史鸿庭让我们教训得够厉害了,他有多大的胆子,还敢干这种事?我看他不敢。文小妹说,可我说的都是事实。文达问,你能肯定没弄错?文小妹说,我和百卿亲眼看见发霉的面粉了。文达想了想说,这样吧,这事交给我,你就不要管了。文小妹说,你打算怎么办?文达说,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别的再说。文小妹说,我怀疑这里面有问题,史鸿庭肯定在捣鬼。文达说,先别忙着下结论,等事情搞清楚了再定性。文小妹说,要是打草惊蛇,史鸿庭把发霉的面粉转移了怎么办?文达说,你和百卿去库房的时候,有谁看见你们了?文小妹说,没有。文达说,这不得了?没人看见你们,你们又没告诉别人,打谁的草,惊哪条蛇?别大惊小怪的,沉住气,这事怎么处理,我自有主张。现在说说你和百卿的事,什么时候请三叔喝你们的喜酒?文小妹说,三叔,这么大的事你不当一回事,还有心思说这个?文达说,小妹,什么事都得考虑周全,不能操之过急,史鸿庭捣鬼当然要处理,要是事情不像你说的,没这回事呢?不说影响统战工作,你律之姨那儿,史鸿儒那儿,面子上都不好过,也影响你和百卿的关系。我保证把这事当一回事儿,行了吧?好了,你先回去吧,事情我来处理。文小妹说,真的?文达说,我都保证了。文小妹有些犹豫地起身,从文达的办公室出来,经过林然的办公室时,她站住了,走过去打算敲林然办公室的门,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文达远远地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冷冷地说,他不在,你要找他晚上再来。文达说罢转身进了自己办公室,把文小妹窘迫地丢在那里。

文小妹刚回到青年团办公室黄经理就找来了,一边擦着汗一边点头哈腰。文小妹说,你找我?黄经理说,我来过两次了,我想向文书记汇报面粉厂的事情。文小妹问,面粉厂什么事情?黄经理说,面粉厂有些事一言难尽,我这个人别看给人当着经理,可事情都由人家说了算,我在前面顶着缸,那是有苦说不出的差事。文小妹说,到底是什么事,有话直说。一群青年拥进青年团办公室,说文书记都等着你呐。文小妹说,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来。黄经理说,文书记,你这儿说话不方便,要不这样,晚上公干完了您去面粉厂,我如实地对您说。

当天晚上,文小妹应约来到史家面粉厂,黄经理一直等在厂门口,说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汇报情况,把史小妹领进了仓库。文小妹说,说吧,你找我想谈的是什么事?黄经理不再点头哈腰,一副滑头不认账的坏笑,说,听说文书记来厂子里视察过,敝人不在,没有接待文书记,向文书记赔罪,敝人想请教文书记,对我们这儿的生产有何见教?文小妹说,你找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谈这个事?你那一言难尽的事是什么?黄经理说,政府一直教育我们,要多向干部学习,文书记年轻有为,我这是向文书记学习,我这个人脸薄,人多的地场张嘴就脸红,只好劳驾文书记到这儿来,一言难尽哪。文小妹严肃道,黄经理,看来你请我到这儿来,并不打算和我谈正经事,那好,你不谈,我谈。我问你,你们面粉厂是不是进了一批发了霉的面粉?黄经理说,没有,绝对没有。文小妹说,先别忙着抵赖,我的话还没说完。你那批发霉的面粉是史鸿庭提供的,对吧?黄经理瞪大了眼睛说,文书记,您这可是大大地冤枉我了,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我们是严格按照政府的规定做生意,能进您说的那种东西吗?您刚才也看见了,市里生产检查委员会还给我这儿发了光荣牌,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文小妹说,我要告诉你我亲眼看见了那批面粉,而且就在这儿,你还会这么说吗?黄经理说,我还真不瞒你,人家公安局也来问过这事儿,没有的事我不能说有,你就是告诉我你把那批面粉蒸馍吃进肚子里了,我也说没有这回事儿。

文小妹朝堆码面粉袋的地方走去,走到那个地方,她愣住了——原先堆得高高的面粉袋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袋随便抛弃在那儿。黄经理说,您找什么呢?别劳您大驾,您说,我替您找。文小妹迷惑地说,原来堆在这儿的面粉呢?你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黄经理装糊涂道,您问的是哪一拨儿?自打二十一年面粉厂建成,这儿可堆过不少面粉袋儿了。文小妹说,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史鸿庭让你收下的那批发霉的面粉!黄经理说,我已经说过了,我这儿绝对没有您说的那种面粉,我也没见过史二爷。文小妹冷笑一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把那些面粉转移了。没关系,我见过它们,你也不可能把它们全吃掉,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文小妹朝仓库外走去。史鸿庭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说,慢。文小妹站住了,说,我没说错,那批发了霉的面粉它们在,而且被你们转移了。史鸿庭说,要瞒过你这么聪明的姑娘也太难了,黄经理不懂这个,他想在你面前玩猫腻儿,你说他那不是蠢吗?黄经理不解地说,二爷?史鸿庭呵斥道,一边站着去!没长眼的东西,也敢骗文姑娘!黄经理自讨没趣地退到一边。

文小妹说,史鸿庭,你承认有那些发了霉的面粉了?史鸿庭说,半点儿不错,有。文小妹说,你承认你把它们交给了黄经理,他也收下了?史鸿庭说,千真万确,我给了,他也收下了。文小妹说,它们现在在哪儿?史鸿庭说,这你先别问。我一点儿没瞒你,老老实实把话都对你说出来了,你也还我个尊敬。小妹,我是给了黄经理一点儿糟粮,可这粮不是我的,是百卿他妈一个熟人托我转手的,粮食遭过水,有点儿潮了,晒晒就行,没啥大毛病,吃了死不了人。文小妹说,发了霉的粮食还没啥大毛病?死不了人就是你们的标准?你们也太不讲良心了。史鸿庭说,要说这事办得是有点儿缺德,可百卿他妈也知道这事儿,答应人家了,要退回去,她面子上也不好看,你这儿通融一下,就当没这回事儿,一切就了了。文小妹说,谁要做这种缺德的事,谁就不该面子上好看。对不起,这事不能通融。史鸿庭说,孔夫子他老人家也有屎尿,事情要都认真了,谁也躲不过有三两见不得人处。我已经说了,这批粮不是黄经理的,也不是我的,是百卿他妈那边过来的,你得掂量掂量,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文小妹说,不管粮食是谁的,只要有问题,那就得当问题处理,谁也不能例外。你要不让我把事情做绝,也行,你自己去向生产检查委员会自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史鸿庭冷下脸来说,你还真拿着棒槌当针,要纫那根线?文小妹说,你要不去,我去。

文小妹转身朝仓库门口走去。史鸿庭抢先一步拦住文小妹。文小妹说,你想干什么?史鸿庭说,你别往绝里逼我。文小妹推史鸿庭,史鸿庭凶相毕露,掐住了文小妹的脖子。文小妹反抗,到底不是年盛力强的史鸿庭的对手,被史鸿庭揿倒在面粉袋堆上。黄经理吓傻了,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文小妹拼命挣扎,史鸿庭不敢松手,身上被踢了好几下,一时不能把文小妹怎么样,朝黄经理喊,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快来帮我一把!黄经理跑过来,操起一只面箩,发现没处可用,丢在一旁,又抓起一只麻袋,发现仍没处可用。史鸿庭说,揿住她的腿!黄经理丢下麻袋,过去揿住文小妹的脚。文小妹挣扎不了,史鸿庭眼露凶光,手底下使劲儿,只一会儿工夫,文小妹就不动了。史鸿庭慢慢松开文小妹,黄经理迅速松开文小妹,两个人站了起来,气喘吁吁地看着躺在面粉袋上一动不动的文小妹。

史鸿庭和黄经理将文小妹抬上一辆装面粉的车,两人上了车,把车开到江边,把文小妹从车上抬下来,丢进江里。黑夜很快将文小妹吞没了。黄经理看着文小妹被江水带走,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汗,转过身来,他愣住了。史鸿庭手里握着一把刀,阴险地逼近他。黄经理说,二爷。黄经理的话刚出口,史鸿庭手中的刀就捅进了他的胸口,黄经理痛苦地握住刀柄。史鸿庭狰狞地说,我不能再留你,让你到法庭上替共产党再给我作一回证。黄经理不甘心地倒了下去。史鸿庭将黄经理的尸体推进江里。

晨曦从窗外涌入,俞律之还在床上睡着,文达已经起来了,在穿衣镜前换衣裳。他看了看衣架上的几套毛料外套,脸上露出一种满足感,然后他换上军装,这个时候书房里的电话响了。文达走进书房,接起电话,没听两句脸色就变了,说,我马上来!文达放下电话,匆匆往外走。俞律之在卧室里问什么事,文达声音都变了,说,一个渔民在江边发现了小妹!

文家老宅的院子里,文小妹的尸体停放在那里。被水浸泡了一夜,文小妹的脸色苍白,但依然那么美丽。陶子怡扑在女儿的身上,抱着文小妹失声痛哭,丈夫文常死的时候她没有流泪,这一回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得声嘶力竭,文华试图把她从小妹身上拉开,陶子怡紧紧地搂住女儿,怎么拉她都不松手。文母站在一旁,浑身发着抖,在文家人上一辈的接踵打击后,死亡降临到文家最年轻一辈的身上,那是再一次打击,这样的打击是致命的。

史百卿接到俞律之的电话赶到,推开院子的门冲了进来,看见躺在那里的文小妹,跌跌撞撞扑了过去,一下子跪倒在文小妹面前,摇晃着她喊,小妹,你醒醒!小妹……

文达冲了进来,在院子门口站了片刻,大步走到文小妹面前,看着躺在那儿的文小妹,惊呆了,慢慢而用力地咬紧了牙。陶子怡抬起泪水迷蒙的脸对文达说,三弟,三弟,小妹就这么去了,一句话没留下就去了,你要我怎么活下去,你得救救我。眼泪从文达脸上滚落下来,他慢慢地走过去,缓缓推开文华,用力挽起陶子怡。他想对嫂子说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一张嘴,一丝鲜血从唇间流淌下来。陶子怡松开文小妹,摇动着文达的双臂,好像他是她的答案。陶子怡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走?我拿心尖儿顶着她,我拿手掌窝捧着她,我到底欠了她什么她要这样?陶子怡松开文达,扑到文母面前哭喊着,妈,文常走时什么不说,小妹走时什么也不说,他们不想对我说,我也不活了。文华过来抱住陶子怡,流着泪说,嫂子,嫂子你别这样。文母仰头看天,声嘶力竭地对着苍天喊,文家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都急着这么离开?那边有什么事让你们在这边呆不住?呆不住呀?!

史鸿儒和俞韵之不安地在史府客厅里等着消息,史鸿庭匆匆走进客厅,说,大哥,大嫂,听说小妹出事了?俞韵之说,一早就来电话,说在江边五里庙发现了小妹,人早断气了。史鸿庭作出一副惊讶的神态说,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是谁干的?俞韵之说,除了坏人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史鸿儒叹息一声说,多好的姑娘,百卿要跟了她也会是个出息人,我还想什么时候去一趟文家,把他俩的事定下来。史鸿庭说,大哥,大嫂,你们先别急,如果事情真是坏人干的,政府不会让坏人逃脱法网,咱们先把百卿弄回来,他要是受了刺激,不知会干出什么错乱的事情出来。一句话提醒了俞韵之,她立刻吩咐香儿去看看史百卿怎么样了。

文家的门前已经停着好几辆车,柳十三焦急不安地等在外面,看着杜来峰和何斌从一辆车上下来,一脸严肃地走进文家。文家出了天塌地陷的大事,柳十三这个高宅严仆知道分寸,看着史百卿没大问题,人等在外面,没敢进去,却是认识杜来峰和何斌的,看见他俩的架势,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悄悄地跟了进去,站在女儿墙边朝里张望。

杜来峰和何斌走进文家,迎面医院来的几个人正把文小妹往外抬,文家一家人都跟在后面,随后赶到的林然和俞律之也在其中。何斌上前拦住史百卿说,你等等,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史百卿不解地问,为什么?何斌说,我们在调查文小妹的死因,你被列为嫌疑人。史百卿懵了,说,我?你说我杀了小妹?!何斌说,是不是你杀了文小妹还得调查,走吧。走在后面的俞律之抢过来,拦住何斌说,你们疯了?百卿和小妹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是凶手?何斌说,我没说他是凶手,起码现在没说。俞律之说,那你们是什么意思?听见俞律之大声说话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人都回过头来,除了文母和陶子怡,都朝这边走来。杜来峰上前向林然和文达解释说,主任,局长,我们正在调查小妹的案子,有人证明史百卿是昨天和小妹最后分手的人,我们打算传讯史百卿。林然问,能不能等一下?杜来峰说,今天上午青年团有一个大会,本来小妹要在会上做报告,现在会开不成了,事情在那边已经传开了,案子很严重,政府问过几次了,不能等。林然点点头,走到史百卿面前对他说,百卿,配合一下公安同志的工作,把问题搞清楚就回来,这也是为了小妹死能瞑目。史百卿说,我现在脑子很乱,别的事情想不起来,可昨天我不是最后一个和小妹见面的人,我和小妹分手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要去见黄经理。杜来峰问,哪个黄经理?史百卿说,我家面粉厂的黄经理。

柳十三一看情况麻烦了,这儿都是管事的,一个仆人说不上话,更拦不住什么,回头就往外跑。杜来峰问史百卿,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儿?俞律之在一旁说,百卿,把事情说清楚,别叫人家冤枉了。史百卿说,我和小妹在我家面粉厂发现一些生了霉的面粉,可能黄经理为这事要找小妹谈。杜来峰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史百卿摇头说,我不清楚,小妹没有告诉我。何斌说,按你这么说,你和文小妹的死无关?俞律之说,你什么意思?百卿已经说了,他不是最后一个见到小妹的人,你们干嘛不去面粉厂找黄经理?杜来峰对俞律之说,请不要打扰我们的工作。俞律之说,你们的工作是保护百姓不受打扰,现在人都死了,你们倒在这儿一本正经地冤枉人,你们这叫什么工作?文达呵斥道,律之!杜来峰转向文达说,局长,我们得把人带回局里去。文达说,人你们不用带了,他和这事没关系。众人用吃惊的目光看着文达。文达脸色苍白地看着大家,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百卿的话没有错,小妹昨天上午找过我,告诉我她和百卿在史家面粉厂看见了发霉的面粉。林然愣了一下,盯着文达问,你采取了什么措施?文达说,没有,我什么措施也没采取。林然钢牙咯咯,摘掉帽子一下摔在地上,吼道,为什么不采取?!为什么?!你是干什么吃的?!林然当众勃然大怒,是所有人都没有见到过的。

柳十三和半道截回的香儿跌跌撞撞地回到史府,向史鸿儒等人禀报说百卿少爷让公安局的人给抓走了。史家人大惊,问为什么抓百卿。柳十三喘着气说,公安局的人说,百卿少爷有嫌疑,还说了,百卿少爷和文家小妹要去见咱家面粉厂黄经理。史鸿庭一惊。史鸿儒不明白,问,怎么又扯上黄经理了?俞韵之急着问,卿儿现在在哪儿?柳十三说,公安局正在那儿捕人呢,我一看不对劲,就赶紧回来报个信儿。俞韵之一把拽住史鸿儒说,鸿儒,快想想办法!史鸿庭眼珠子一转,说,别急,百卿不会有事儿。俞韵之差点儿没踢史鸿庭,说,人都让公安局抓走了,还说没事儿?!史鸿儒拦住俞韵之,问史鸿庭,你怎么知道没事儿?史鸿庭从容地说,百卿为小妹能和你俩撕脸,家都不要了,他能杀小妹?你听说过一只鸳鸯啄死另一只鸳鸯的事儿?这不是胡诌吗?俞韵之说,那他们干吗要抓卿儿?史鸿庭说,文小妹是谁?是文达和文华的侄女,又是青年团领袖,人死了公安局能不当回事儿?他们是找不着线索,怕上面怪罪下来,才冲着百卿来的,百卿没做这事儿,有什么可担心的?史鸿儒说,黄经理那儿又是怎么回事儿?史鸿庭说,什么叫昏吏?找不着真正的贼,他要说是包公作的案你也得听着。柳十三在一旁说,黄经理的事是百卿少爷说的,和人家公安同志没关系。史鸿庭说,事谁都能说,关键是谁拿它当事儿,同样一袋米,搭棚架锅煮粥,那是赈灾,舀一碗掺和点儿砒霜,那可就是药耗子了。俞韵之说,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卿儿让人带走?史鸿庭问柳十三,人是你看着带走的?柳十三说,正往外带,我是赶回来送信儿的。史鸿庭吩咐道,你再去看看,要是人带走了,你就去打听一下,看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立刻回来报个信儿。柳十三抹一把汗,又出去了。史鸿庭又吩咐香儿,你去面粉厂跑一趟,看看有没有公安的人在那儿,再叫个人带你去黄经理家,告诉他,爹死娘嫁人,不管他有天大的事儿,叫他到这儿来候着。香儿答应着离去。史鸿庭回头劝俞韵之,嫂子你别急,既然他们要抓百卿,又怀疑上咱家厂里的人,要不了一会儿,消息准来,我们先等消息,把情况弄清楚,看他们怎么说,别的再从容对付。

香儿赶到面粉厂的时候,公安局的人正在那儿寻找黄经理,一些面粉厂的工友好奇地围着停在那里的公安局的车,侦察员们劝工友们离开干自己的事去。张纪带着两个侦察员在仓库里做勘察,并且很快找到了线索。杜来峰在经理室里询问茶僮黄经理在什么地方,茶僮说黄经理平时很早就会到厂里,

今天却没来。

杜来峰要茶僮带两个侦察员去黄经理的家,何斌从账本中查到了那批发霉面粉的去向,面粉被卖给志愿军,并且已经被提走了。

香儿不敢进面粉厂,匆匆赶回史府,擦着汗说了面粉厂里发生的事。史鸿儒不相信,问,面粉厂里怎么有发了霉的糟面?香儿说,公安同志在仓库里搜出两袋糟面,还搜走了出库清单,听他们的意思,那些面粉是厂里卖给志愿军的。史鸿儒完全懵了,说,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黄坤呢?他在哪儿,怎么没把他叫来?香儿说,黄经理没在家,公安也去他家了。史鸿儒说,去,给我上他所有能去的地方找去,要他赶快来见我!史鸿庭在一旁说,我早就看黄坤这小子不顺眼儿,看来这回他还真是捅出大娄子了。俞韵之说,不就几袋糟面吗,能有多大的娄子?史鸿庭说,几袋糟面?嫂子你也太不当一回事儿了,志愿军是毛泽东钦点的远征军、勤王军,在志愿军身上动念头,那可是往阎王爷眼里撒盐,政府不会轻饶,事情怪罪下来,死不了也得脱层皮。俞韵之被吓住了,说,有这么严重?史鸿庭说,严重的还不光是这个,志愿军派下的面粉,不是咱家自己后院的鸡食,黄坤往志愿军征购粮里调包,先犯了死罪,这是一;文小妹是盘龙警备司令和副市长的侄女,共产党的青年领袖,人死于非命,这是二;两样事一条线穿着,明摆着都是黄坤干下的,事情闹到这一步,天大的事也就到顶了。俞韵之有点慌了,说,怎么会出这种事?

史鸿儒说,不管什么事,等黄坤来了问问就知道,要真是他干了这种事,我饶不了他!史鸿庭说,大哥你也太幼稚了,黄坤是谁?黄坤他是你史鸿儒家里的下人,他要做下的事儿,他砍头,你也得削发,人家为什么捕百卿,这事情不就明白了?史鸿儒说,笑话,他黄坤杀了人,我还替他偿命去?史鸿庭说,谁说人是黄坤杀的?你看见了?没看见你就不能胡说,你不能胡说,又说不清,那就得由人家说,人家要说人是大哥你杀的、我杀的,我们不也得任人宰割?我看这事凶多吉少。俞韵之一把抓住史鸿儒说,这可怎么办?鸿儒,这不是大祸临头了?!史鸿儒五心不定,却又不肯让史鸿庭说中,说,谁告诉你大祸临头了?事情还没个落实呢,你凭什么就说这话?我这儿已经够乱了,你就少说两句!

这时,史百卿和柳十三进来,史百卿表情呆滞,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俞韵之扑向史百卿,抱住他说,百卿,你没事吧?史百卿推开俞韵之,谁也不理,径直走进后面去。史鸿儒愣了一会儿问,十三,怎么回事儿,百卿不是让公安局捕走了吗?柳十三说,我也不清楚,说是文司令保下了百卿少爷,文司令说这事和百卿少爷没关系,人家就放了少爷。史鸿儒被弄糊涂了。史鸿庭说,大哥,这样吧,我去打听打听情况,你们在家里等着。史鸿儒说,问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别发火。史鸿庭说,我有分寸。

史鸿庭刚一出门,一辆吉普车飞也似地驶来刹住,文达从车上跳下来。史鸿庭一见文达,愣了一下说,哟,明阶。文达一脸铁青色,上前一把揪住史鸿庭的衣领说,你把小妹怎么了?!史鸿庭挣扎着说,哎,哎,你这是干什么?文达咬着牙说,小妹是不是你杀的?!史鸿庭说,姓文的,你别胡来!你胡来我去军管会告你!文达说,我先宰了你!你告去!史鸿庭说,你宰了我小妹就能活过来了?你犯什么混?文达一搡,史鸿庭差点儿没坐到地上去。文达说,你给我老实说,小妹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史鸿庭站稳了,抹一把二分头,气喘吁吁地说,你问我,我问谁?文达说,我怀疑就是你干的!史鸿庭说,你们还说事情是我侄子干的呢,你们不是乱咬吗?文达像一头咬不着猎物的豹子,红着眼,喘着粗气,半天咬牙切齿地说,史鸿庭,我告诉你,事情要弄清楚了,我一刀一刀地片了你!文达狠狠地瞪了史鸿庭一眼,转身跳上车,车子一阵风似地开走了。

杜来峰带人去志愿军物资供应处调查,查明那批面粉刚刚上路,正往北方运,杜来峰指示张纪带人寻找和控制所有知情者,逮捕黄坤,自己带着何斌去追运走的面粉。杜来峰在车上眉头紧锁,思索着什么,然后问何斌,要是你在邻居家偷了十块饼,知道邻居过来查你,你会不会藏了八块,留下两块故意让邻居看见?何斌说,我没偷过邻居家东西。杜来峰说,这是假设。何斌说,要是我饿,我就全吃了它们;要是不饿,我就全藏起来,谁也不让看见,我没那么傻,做了贼还告诉人我是贼。杜来峰说,第二个问题,一个在主子家干了十年、一年能拿三千大洋、对自己的日子十分满意的人,会不会一次拿它三两千,然后把自己的饭碗砸掉?何斌说,除非他是傻子。杜来峰点点头说,开快点。何斌踩下油门。

杜来峰的车追出了几十里地,追上了满载着面粉的卡车,吉普车停在公路中间,挡住了车队。侯科长从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下来,气呼呼摔上车门,朝站在路中间的杜来峰走来,问,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拦我的路?杜来峰问,你是侯景琛?侯科长说,军供站调配科科长,侯景琛科长。杜来峰说,我是杜来峰,盘龙市公安局副局长。侯科长愣了一下说,你有什么事?杜来峰说,我要扣留车上这些面粉。侯科长脸色变了,说,我车上装的是军用物资,你无权检查。杜来峰说,你车上就是装着国玺我也要检查。侯科长说,告诉你,别和军队过不去,要误了我的事,你可吃不了兜着走!杜来峰冷笑了一下说,军队什么时候变味儿了,收下你这么个玩艺儿?直说了吧,我不但要检查你车上的面粉,还要检查你这个人——我正式通知你,你被盘龙市公安局收审了。侯科长说,你敢!几个军人围了上来,何斌抽出手枪说,都别动,谁动打死谁!杜来峰说,你们身后的面粉被怀疑掺了假,谁要抗拒检查,谁就以包容破坏抗美援朝罪论处!

侯科长被押回公安局审讯,何斌盯着额头上淌着汗珠的侯科长,把一叠出库清单、一份口供记录、一份检验报告一样样丢在桌子上,说,军供站从面粉厂购买三千袋面粉的清单、粮食检验所的检验报告、邮政所汇寄黄金的凭据存根,看仔细了。何斌走近侯科长,围着他绕了一个圈,在他面前站住了,说,开口不开口,这案子是板上钉钉了,谁也救不了你。你参加革命也有些年头了,政策你清楚,是你自己说呢,还是我问、你摇头不算点头算?侯科长后悔莫及地抹了一把汗,抬脸乞求地看着何斌,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说,能不能不把这事告诉我未婚妻?何斌说,七尺男人丈二长矛,事情做了你就得认账,怕谁知道了?你面前只有一条路,老实交待,至于怎么处理这件事,我们会考虑的。侯科长说,我是收了黄经理两根金条,我是42年参加革命的,我……我他妈悔死了!

鉴于文达在面粉事件、小妹牺牲的事件中所犯的严重错误,市委和军管会研究并报中原局同意,给予文达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文达盘龙市军管会副主任、盘龙市警备区司令、盘龙市公安局局长职务,并责令其作出深刻的检查。

文达在单位接受过调查,也做了检查。对于小妹的死,他比别人更震惊和心疼,可对于组织上这样的处分,他却不能接受,一赌气,抱病在家不去上班了。

俞律之整天提心吊胆地守着摔盆子砸碗的文达,在家里呆不住,挺着大肚子来到史家,一坐下来就抹泪。史家人围着俞律之,大家都为文达的罢黜感到震惊。俞韵之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儿?文达又没杀小妹,怎么就把他给罢了?史鸿儒恨恨地说,黄坤这个人,我待他不薄,他竟敢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让我怎么向政府交待?这一回,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史鸿庭说,共产党就是这样过河拆桥,你以为捐给他一架飞机他就不问你卖给志愿军糟粮的罪,你就大错特错了,你就是送给他十架飞机,粮袋里有一粒糟粮,你也是罪。史鸿儒十分烦躁,不想谈论这件事,说,我不能让文达背这口黑锅,得把黄坤找到,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他能去哪儿呢?史鸿庭说,能干出这种事来,等于是先就不想活了,你想他会去哪儿?早撒丫子溜了。史鸿儒不明白地说,他究竟图什么?史鸿庭说,人心叵测,他就是图个痛快,你能锁了他不让他干?

俞律之哭够了,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一会儿他见不到人又会发火的。说罢想起史百卿,问,百卿呢,他怎么样?俞韵之说,几天没出门了,问他什么都不说话,像个哑巴。俞律之随俞韵之去史百卿的房间,只听史百卿在房间里喊,走开,别烦我!俞韵之没办法,只好让柳十三提着灯笼在前面照着道儿,自己送俞律之出门上车,叮嘱俞律之说,出了这种事,文达心情不好,你别使孩子气,多让着他点儿。

俞律之身子困难地上了车,史鸿庭追了出来,叫住俞律之说,文达遭此罢黜,也算是一劫,共产党是讲历史的,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复出,他这个人闲不住,手上没了印把子,就跟揭了糨子的门神画差不多,一张废纸头。我手头倒是有些事,可以让他干干,免得他在家里呆出了毛病。俞韵之阻拦道,老二,文达遇到这么大的事,你就别再出馊主意给律之添乱了。史鸿庭说,嫂子,你们女人不懂男人,男人是属骡子的,不怕倒,倒了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稞子,照样拉磨驮柴,就怕闲,闲着长膘,那就只剩下等着挨宰的命了。俞律之出于文达的自尊和对史鸿庭的反感,矜持地说,文达不会沾你的边。史鸿庭说,我要他沾什么边?我这是在帮他,帮你。他让人整成这个样子,过去那点儿能拿出来抖搂得全没了,像他这种指点江山的人,没了这…气,屁也不是一个,咱家摊上这么一个女婿,尽剩下丢脸了,你也摆显不到哪儿去。俞律之被打动了,犹豫地问,你能让他做什么?史鸿庭说,我是生意人,当然是做生意,文达不当司令和局长了,手中没了枪,可机关生产委员会这一块还在他手里捏着,我给他牵牵线让他做两笔生意,不用他出面,做成了,他男人的自尊就站住了,头上又没有乌纱帽,谁也打不倒他。俞韵之在一旁问,要做不成呢?史鸿庭说,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文达过去是共产党的人,我对他没有什么好脸子,可现在不同了,他是咱律之的人,我还能像过去一样对待他吗?我把话说在这儿,要做不成我替他背着,你们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妹妹,我也让你们当嫂子当妹妹的看看,我是怎么对待自家人的。俞韵之对俞律之说,律之,我看这事行,你给文达找点儿事做,别让他整天呆在家里,呆出一身病来。俞律之拿不准地说,就怕他不爱听这个。俞韵之说,没有男人不听枕头风的,他不是盼着你给他生儿子吗?你就说,这是为了你们的儿子,要真做成了,你们今后的日子也有个依靠。

俞律之回到家,文达已经睡一觉起来了,人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俞律之小心翼翼地问,吃点东西吧?文达说,不吃。俞律之说,我给你做点儿清淡的?文达有些烦躁,说,不吃就不吃!搞什么搞!俞律之在床头坐下了,忧郁地看着文达。文达把身子移了移,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俞律之也移了移,看文达。文达说,挡住了。俞律之回头看,找了半天,不知道文达是在看什么。文达说,刚才那儿有一道光,现在没了。俞律之说,你总不能老这样呆在家里不去上班吧?文达说,我病了,不去。俞律之说,说出来人家信吗?让人怎么说你?

文达说,爱怎么说怎么说。俞律之说,文达,别这样,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文达说,我要解决什么?他林然妒忌我的工作能力、忘恩负义、借着机会整治我!我凭什么服他?!俞律之说,你这是使孩子气。文达说,别来教训我。俞律之说,你不是最疼小妹吗?小妹出事前找过你,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小妹死了,这是事实,大嫂到现在不吃不喝,人像死过去似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这事你确实有错。文达冷笑道,怎么,你也想像林然一样,看着我不顺眼,来落井下石?行啊,林然拿掉我的警备司令和公安局长,你也把我拿掉,你找组织上说去,说和我这个反革命杀人分子离婚!俞律之吃惊地看着文达说,你怎么这么说?!

俞律之一激动,突然感觉到不适,剧烈地作呕起来。文达先还撑着不理她,后来发觉不对,连忙起身端来痰盂问,怎么了?俞律之推开文达,好容易止住呕吐,闭眼喘息着说,这些天折腾得厉害,怕是保不住了。文达面有惊慌之色,问,怎么会?高处长那边打了招呼,不是让你请假休息了吗?俞律之说,光休息有什么用?整天替你操心,迟早肚子里的孩子先死,我再死,留你一人,看你再烦谁?

文达想说什么,外面的门敲响了,文达瞟了门口一眼,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单蒙住头。俞律之不满地看了文达一眼,起身出去开门,门外站着文母和陶子怡。文母问,他呢?俞律之愣了一会儿说,在里面,我去叫他。文达下意识地从床上起来。俞律之走了进来,看着他,文达不说话,跟着俞律之从卧室里出来,说,妈,嫂子。文母看了文达一眼,目光中既有痛心又有恨铁不成钢,文达理亏,目光不敢停留在母亲和嫂子脸上,低下了头。屋里静得落针有声,俞律之看了看文母,又看了看文达,想打破这种令人难忍的沉寂,但文母阻止住了她。

文母痛心地说,你不像你大哥和二哥,没有他们忠厚;你不像你父亲,没有他敬业;你不像你爷爷,没有他敢作敢为;你不像你任何一个祖宗,他们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而你不是,你是个胆小鬼。文达被激将了,想要分辩,文母同样阻止住了他,说,犯了错怕什么?谁能保证他不犯错?手脏了洗手,眼蒙了擦眼,错了就改,一身脏泥,洗了还是干净人儿。文达固执地说,我没有错,我用不着洗。文母气坏了,站起来指着文达说,你还不省悟呀!陶子怡拦住文母说,妈,您别急,您坐着。陶子怡将文母搀扶着重新坐下,转向文达说,三弟,小妹一直以你为骄傲,你回来之前,她老是在灯下问奶奶,问我,问三叔是不是咱们文家最有出息的。你大哥去世后,她把你当成她的父亲,事事以你为榜样,想要成为一个于国于民有用的人,她就是这么争强好胜……陶子怡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儿说,小妹走得匆忙,我也没问过她,有你这个三叔她悔不悔,嫂子从来没有对你说过重话,现在嫂子要说一句了:三弟,看着你这个样子,我替小妹悔。文达震惊地看着陶子怡,陶子怡却不再理会文达,平静地去搀扶文母,说,妈,咱们走吧。文达呆呆地看着陶子怡搀扶着母亲走向门口。陶子怡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文达,说,你大哥和你侄女都是死在你面前的,别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不瞑目。

俞律之送文母和陶子怡回来,看见文达坐在客厅里狠狠地吸烟。俞律之疼怜地拥住了文达的肩头,说,我不想看见你这样。文达不说话。俞律之眼泪流淌出来,说,为了我和孩子,你得站起来。

文达在俞律之的劝说下答应和史鸿庭见一面。文达说,我倒想看看那个鸟人肚子里究竟有什么好货。史鸿庭应约来到文达的干部宿舍,与文达相对而坐,文达盯着史鸿庭那张微笑着却看不透的脸,俞律之端了茶进来,将茶杯放在两人面前,然后在文达身边坐下。

文达开口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史鸿庭说,你相信我干什么?用不着,你只要相信你自己。文达问,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史鸿庭说,要放在过去,你就是求我我也不见得搭理你,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那叫什么玩艺儿。文达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俞律之连忙按住他。史鸿庭说,别激动,你现在不是警备司令和公安局长了,要真想拿我问罪还得费点力气,可你是史家的女婿,也算半个史家人了,律之这边又有孕在身,我帮你等于是帮史家,帮我妹妹和外甥,当然,帮不是白帮,现在我帮了你,日后你重新出山了,我要遇到什么难事,你要还讲点良心不也得帮帮我?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好处。文达说,我有津贴,也不想挣你那个钱,用不着操那个心。史鸿庭说,那倒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律之灶前灶后,手上也磨出茧子了,风吹雨淋,离着黄脸婆也不远了,费那个事干吗,孩子生下来,田里健牛槽头马,别人怎么活,他也能怎么活。你要真不想往墙上糊,别人也不能硬说你就是阿斗——操心累,大老爷们,还真该躺在床上抽烟搓泥球,过神仙日子。

文达看着史鸿庭,半天不说话。史鸿庭满不在乎,端起茶杯来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文达问,怎么证明你这里面没有阴谋?史鸿庭放下茶杯推心置腹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日头亮乎乎的就不是阴谋?你钻进去看过?手指头摸不着的一准就是阴谋?那夜里睡觉你不也得闭上眼吗?你闭上眼琢磨的都是阴谋?明阶兄,该得罪你的话、能得罪你的事儿,我都说尽了、做绝了,你也说过,我要不在这盘龙的地盘上混,你派兵送我出境,可我要走了,再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你还怕什么?文达咬了咬牙说,好,我干。史鸿庭说,这就对了。文达说,可事情先说在头里,犯法的事不许干,和革命顶牛的事不许干,你说了不算,得由我说了算。史鸿庭说,行,你当老板,你一句话。文达说,说你有什么事我能干的。史鸿庭说,我手头正好有一船盐,你拨一笔款子,不用多,两三亿就成,我替你转手,你能拿到两成的利,至于那两成利你替谁拿,我不管。文达说,不。史鸿庭和俞律之不明白地看文达。史鸿庭说,不是什么意思?两成已经很高了,这做生意和你们人民银行印钞票可不一样。文达说,一船盐太小,我要做大的。史鸿庭说,多大?文达说,你有多大的海,我就撑多大的帆。史鸿庭看到文达那副豁出来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忘了,明阶兄不是跑码头的青皮,背后撑着的是政府。行了,律之,这回你可以放心了,他倒不了,在哪儿站着都是一条好汉。

林然那天到市政府开会,看见樊迟歌,叫住她问,这些天怎么没见到你呀?樊迟歌说,报社让我跟着政治协商组的代表去了一趟北京,刚回来。林主任,谢谢您。林然说,谢我什么?我可是什么也没做。樊迟歌说,是您让我回到报馆。林然说,你有一支好笔,不要糟蹋了它,你要用这支笔写出你在新社会的所见所闻,向世人宣传,看看共产党接管的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也不要光说好听的,看见政府有做错了的地方,该批评的也要批评。樊迟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您放心,我记着您的话,新闻记者,要有良心,还要有骨气。林然问,见到来峰了?樊迟歌一听杜来峰,神情立刻黯然下去,说,他很忙,我也很忙,没时间见面。林然察言观色,把樊迟歌拉到一旁问,是不是和来峰闹意见了?樊迟歌掩饰道,没有。林然说,瞒我?樊迟歌说老实话,他不想理我。林然说,有这事儿?不可能,那他不理你你也打算不理他?樊迟歌说,我身份不好,不理也罢,免得影响他进步。林然说,你这个想法就错了,我们共产党过去只有几个人,如今成了燎原之火,这燎原之火是怎么来的?靠的是团结,这个也不理,那个也不理,风一吹就躲,这个燎原之火怎么点起来?樊迟歌说,可我这种人和你们共产党人不一样。林然说,你过去参加过国民党,做过特工,执行过反共任务,可你已经改正了,站到人民一边来了,你就是人民的一员,和大家一样,你也在为新中国的建设贡献你的一份力量,我们是同志。樊迟歌抬头看着林然问,您的意思是,我和来峰也是同志?林然肯定地说,当然是同志。樊迟歌犹豫地说,他要不认我这个同志怎么办?林然说,你把手伸出去叫他一声同志,看他怎么说?樊迟歌笑了。林然说,小樊哪,一个人走了弯路就更知道路直的好处,看见了目标就不能再绕过去了,更不应该放弃,来峰这个人爱憎分明,有时候转不过弯来,你比他有文化,很多方面你应该帮助他才对。

林然一回到军管会就给杜来峰打电话,要他抽空到军管会来一趟。杜来峰很快赶到军管会,林然劈头就问,说说,你和小樊是怎么回事儿?杜来峰说,没什么事。林然说,没什么事?人家上赶着追你你怎么让人家吃闭门羹?你还像个男人吗?杜来峰说,我不光是男人,还是共产党员。林然说,呵,口气不小嘛。共产党员就是你这种样子的?人家要爱我,我就咧嘴笑,我还满地打滚,笑了打滚了我就不是共产党员了?小样儿。杜来峰说,主任,你不知道情况。林然说,我什么不知道?告诉你,我……算了,我过过五关斩过六将也走过麦城,历史复杂,那些事就不说了。你给我听好了,不许你伤人家小樊的心。杜来峰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说,我们还是等下辈子吧。林然严肃了,说,下辈子?你这是混账逻辑。你我是谁?你我是共产党员,干的是改造一个旧中国、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大事业。旧中国怎么改造?那是要改造它的体制,改造它的政权,改造它的人。人怎么改造?就从我们这一辈子开始,都像你这样,把什么事都留在下辈子做,让下一代人来完成,谁来给我们生下一代?杜来峰扑哧一声乐了。林然说,还有脸笑?一个公安局副局长,既没有政策又没有胆量,三寸长的眼光,这个副局长你当着都没资格。杜来峰一个立正说,报告主任,我懂了!林然问,真懂了?不要我手把手地教?——这事也不能手把手教。去吧,拿出点儿革命者的气质来,告诉小樊,说你爱她!杜来峰说,是!杜来峰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杜来峰朝楼下走,文达迎面上来,杜来峰站住了,文达眼里好像没有杜来峰,从他身边走过。林然看见文达从办公室外走了过去,想了想,走出办公室,进了文达的办公室,看见文达正从抽屉里往外拿东西。文达抬眼冷漠地看了看林然,关上了抽屉。林然说,我们能谈谈吗?文达说,命令已经宣布了,我正在反省。林然说,反省就不能谈了?文达问,是命令?林然说,不。文达说,那就不用了,我现在有事。文达拿着他要取的东西从林然身边走出办公室。林然无可奈何地看着文达的背影。

杜来峰一回到公安局就给樊迟歌打电话,告诉樊迟歌他想和她谈谈。樊迟歌在电话那头淡泊地说,对不起,我很忙,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吧。杜来峰一句话也不说,放下电话,大步出了门。张纪问杜来峰,你去哪儿?杜来峰大声地说,捉个大家伙去!说罢,车像箭一样射出公安局大门,风带起门岗的大衣一角。张纪咧嘴乐了,说,操,这人活了。

樊迟歌正和总编辑在报馆研究一篇稿子。总编辑说,你读读这一段:联合国士兵扔掉了所有的重炮、机关枪等支援武器,爬上了卡车向南逃跑,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把那可怕的敌人甩掉几英里——说咱们志愿军是敌人,这么写恐怕不好吧?樊迟歌说,有什么不好?志愿军就是联合国军的敌人。麦克阿瑟对李奇微说过,不要低估了中国人,他们是危险的敌人。

门房进来说,樊同志,外面有人找。樊迟歌问,谁?门房说,老跟着你那位。樊迟歌愣了一下,立刻明白那是谁,一咬牙说,就说我不在。说罢继续和总编辑讨论稿子,没讨论几句,楼板颤抖起来,一个正在写稿的记者抬起头,他看见杜来峰大步走进写字间,记者被杜来峰身上那…坚毅的神采震住了,无法从杜来峰身上移开目光,其他的报人好像受到了磁场感应,也纷纷抬起头来看着威风凛凛的杜来峰。樊迟歌转过头去,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杜来峰。

樊迟歌好像看见了一场雪崩的到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直了。杜来峰走到樊迟歌面前,站住了,说,我要和你谈谈。樊迟歌身子轻轻颤抖着,把脸绷着说,我这儿正忙着,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杜来峰说,我想和你单独谈。樊迟歌挑衅道,有什么话你不敢公开说?杜来峰看了看四边的记者编辑们,然后看着樊迟歌大声地说,我爱你!没有任何雪崩,写字间里很静,不知谁的笔滚落到地板上。先是总编辑,然后是所有的报人,他们为杜来峰的勇敢和浪漫鼓掌,掌声热烈而持久。樊迟歌的眼圈潮湿了。

杜来峰从报社回到局里,何斌就向他汇报情况,说自己带人去面粉厂账房罗大嘴的老家找到了罗大嘴,据罗大嘴交待,那批发霉的面粉是史鸿庭交给黄坤的,小妹出事那天上午黄坤给了罗大嘴和两个知情的伙计一笔钱,要他们躲回乡里去,罗大嘴私下里倒腾一点粮食舍不得丢下,那天晚上偷偷溜回面粉厂去运粮食,看见小妹、史鸿庭和黄坤在仓库里说话。杜来峰问,罗大嘴能作证吗?何斌说,罗大嘴和那两个知情的伙计都被我们控制住了,说只要不杀头,保证一家老小的安全,什么事他们都肯说。杜来峰说,这个虫子,我看他再往哪儿跑——立即收审史鸿庭!

张纪在公馆内没有找到史鸿庭的人,去汇理银行也没找到他的人,立刻打电话报告杜来峰。杜来峰下令扩大搜索面,一定不能让史鸿庭跑掉,然后放下电话去了史鸿儒府上,直截了当对史鸿儒和俞韵之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批发了霉的面粉是史鸿庭提供给黄坤的,同时我们怀疑文小妹的死和黄坤的失踪与史鸿庭有关,希望史先生以大义为重,站在政府一边,帮助我们捉拿嫌疑犯史鸿庭。

史鸿儒和俞韵之大为震惊,杜来峰一离去,俞韵之就对史鸿儒说,天哪,怎么又出了这样的事?!鸿庭他会干出这种事来吗?他不会吧?!史鸿儒说,共产党做事讲究实事求是,干什么都是板上钉钉,难有冤枉之民,鸿庭这个不争气的让共产党拿住了,还有什么可说?嗨,我已经想到了,可就是没敢真往里想啊!俞韵之说,他们会把鸿庭怎么样?史鸿儒后悔不迭地说,鸿庭屡教不改,作奸犯科,囹圄之灾是脱不掉了,我只怕这是捅天的大罪,共产党轻饶不了,是个死罪呀!俞韵之说,那可怎么办?史鸿儒说,自作自受!他是自作自受!俞韵之说,他自作自受,律之和文达牵连进去,咱们一家子不就全完了?史鸿儒盯着俞韵之问,这和律之文达有什么关系?俞韵之不敢说出来。史鸿儒动怒道,你们到底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张纪等人按照杜来峰的指示扩大搜索面,果然找到了线索。张纪先查史鸿庭最近的来往名单,从一个汉江船老板那儿了解到史鸿庭近段时间雇了几条船跑四川贩桐油,张纪立刻带人化装上了汉江船老板的船,当场拿住了为史鸿庭跑龙套的马仔和藏在桐油桶里的黄金和鸦片,一审问,史鸿庭的马仔马上招供,光这一趟货就值七万万。杜来峰立刻下令,通缉史鸿庭!

文达得知史鸿庭被通缉的事情,脸色都变了,匆匆赶往军管会自己的办公室,头发汗淋淋地耷拉在额头,将抽屉和文件柜翻得一塌糊涂,将一些可能成为证据的文件全都翻出来撕毁,然后装进一只大纸袋里。林然从外面回来,听见文达的办公室里有响动,走过来推开办公室的门,吃惊地看着屋里的文达。文达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林然。一绺汗漉漉的额发挡住了眼睛,这让他看林然时十分吃力,但他什么也没说,抱着那只大纸袋从林然身边擦过,匆匆下了楼。

文达回到家,俞律之焦急地从卧室里迎出来,问他事情怎么样。文达不说话,神情疲惫地坐下来,目光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俞律之在文达的身边坐下说,到底怎么样,你说话呀?文达说,我去找过老曾,他也没有主张,一个劲儿催我快把史鸿庭手中的款子收回来,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史鸿庭,如果能在他被抓住之前找到他,追回那笔款子,事情还有点儿希望,要是找不到他,追不回款子,那什么都完了。俞律之像只惊鹿似地抱住了文达说,我们怎么办?!文达说不出办法,轻轻而痛苦地摇头。俞律之悔愧万端地说,是我害了你。文达僵在那儿说,不,没有谁害我,是我自己要赌的,我不服气,我想证明我比老林强,我要赌大,我把自己害了。俞律之说,我不要你出事。

文达把俞律之搂进怀里,两眼发呆地说,律之,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俞律之潸然泪下。文达把俞律之推开,咬牙说,不行,我不能就这么俯首就擒!俞律之问,你想怎么样?文达说,我得找到史鸿庭!文达站了起来,走进书房。俞律之跟了进去。文达走进书房,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勃朗宁手枪,检查了一下枪膛里的子弹,关上保险,揣进衣兜里。俞律之看见文达往怀里揣枪,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文达破釜沉舟地说,你别管。俞律之乞求道,你别做傻事!文达故作轻松地冲俞律之笑了笑,说,我已经做了傻事,没有什么傻事再让我做了。

那天史鸿庭坐着自己的车回公馆,远远地发现自己家的门口停着两辆公安局的车,他立刻要司机绕道离开。通缉令下来了,到处都在抓他,他在外面躲了几天,哪儿也不敢去,实在躲不住了,只能跑到大哥家。

史鸿庭丧家犬一般坐在史府客厅里,史鸿儒和俞韵之披着衣裳匆匆从里屋出来。俞韵之说,鸿庭?你,你怎么来了?!史鸿庭说,大哥,大嫂,别提了,我是彻底地栽了!史鸿儒说,你还有脸到我这儿来!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史鸿庭说,大哥,小弟被人栽赃,黄坤那个吃里扒外的嫁祸于我。史鸿儒呵斥史鸿庭道,还狡辩!你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俞韵之说,鸿庭,你不用再说什么了,公安局杜副局长到家里来过,人家把什么都弄清楚了,这一次,任你怎么说都是你的罪过。史鸿庭愣了一下,知道要瞒什么是瞒不住了,脸上立刻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说,大哥,小弟错了,小弟一时鬼迷心窍,做下了糊涂事,大哥你得救我!史鸿儒痛心疾首地说,我史家祖上作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我救不了你,你自己救自己吧。史鸿庭看着俞韵之说,大嫂。俞韵之说,你不光害了自己,还害了卿儿和律之!你,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史鸿庭扑通一声给史鸿儒和俞韵之跪下了,说,大哥大嫂,我犯了死罪,没处可去了,你们要不救我,我只能死在你们面前了!史鸿儒说,还想拿这个来骗我?给我起来!别在我这儿丢人现眼!史鸿庭说,大哥要不救我,我就死在这儿!史鸿儒说,别给我来这一套,要死你就死,你死了史家少一个孽障!

史鸿庭起身,不说话,真的一头向桌子角撞去,哎呀一声,人软在那里,头上有血渗出来。史鸿儒和俞韵之两人没想到史鸿庭真的那么干了,一时愣在那儿,俞韵之先反应过来,过去将史鸿庭搀起来,说,鸿庭?鸿庭?史鸿庭清醒过来,继续朝桌角撞,被俞韵之拦住。史鸿儒跺脚道,孽障!孽障!俞韵之说,鸿庭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嫌不够哇?!史鸿庭说,大哥大嫂不救我,横竖都是一死!史鸿儒说,要救也行,你肯听我的?史鸿庭说,听,听,大哥一句话,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史鸿儒说,那好,跟我去政府自首,现在就去。史鸿庭说,大哥。史鸿儒说,不是叫你做什么你都做吗?跟我走!史鸿庭跪在那儿不动。史鸿儒说,你要不肯自首,我就只好举报你。十三!柳十三从后面出来说,十三在,老爷。史鸿儒说,给杜副局长打电话,就说史鸿庭在我这儿,让他派人来拿了去!柳十三犹豫道,老爷。史鸿儒说,去!

柳十三朝电话走去。史鸿庭站了起来,抹一把头上的血,脸露凶相,走过去一把推开柳十三,差点儿没把柳十三推倒在地。史鸿庭抓起电话机,一把将电话线拽断,然后把电话往地下一砸,将电话机摔得粉碎。他的样子把俞韵之吓坏了。俞韵之说,你,你要干什么?!史鸿庭说,干什么?你们煮豆燃萁,兄弟斗狠,见死不救,还问我干什么?既然你们不仁,那我也不义,实话告诉你大哥,文小妹是我杀的,黄坤也是我杀的,他们碍着我的事,我就得除了他们,我还告诉你我的亲大哥,亲亲大哥,打小你就压着我,踩着我,你当我什么能耐都没有,你当着我的大哥,却恨不得要做我的爹,我的爷爷,你以为我真服你?我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眼里,知道为什么我要投奔洋人吗?替洋人当差就当得那么舒坦?我那是要做个样子来给你看看,你这个没用的兄弟不比你差!在我的心里,我就没把你当大哥,你知道吗?史鸿儒气急败坏地指着史鸿庭道,你,你给我滚!快滚!史鸿庭说,滚?说得容易,我不把你当大哥,人家可拿咱们当一家人,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呆着,公安局要把我抓去了,我就说是你指使的,你要我杀了文小妹和黄坤,那些卖给志愿军的糟面粉,也是你让我给送进厂子里去的,谁都知道在史家你是一手遮天的人,你是咱史家的主器,你要我这么干,我能怎么办?史鸿儒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儿浑身发抖。俞韵之捂着胸口说,史鸿庭,你也太欺负人了!史鸿庭凶相毕露冲俞韵之吼道,你给我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别以为你还当着我嫂子,这哥我都不认了,你这个女人,啊呸!俞韵之气得差点儿没坐下地去。

史鸿庭掸掸长褂在椅子上坐下了,一捋二分头对柳十三说,十三,叫厨子起来,给你二爷煮元宵,二爷两顿饭没吃,饿了,再叫香儿给我泡一壶好茶,我好蒙山云雾,你让她给我来那个。柳十三看看史鸿儒,史鸿儒早气得说不出话来。史鸿庭一拍茶几,茶几上的器皿震得乱跳,说,快去!柳十三朝里退去,撞上了从里面冲出来的史百卿。史百卿不说话,两眼通红,径直朝史鸿庭扑过去。史鸿庭猝不及防,被史百卿连人带椅子扑倒在地上。史百卿骑在史鸿庭身上,一连扇了史鸿庭好几个耳光,说,叫你杀小妹!叫你杀小妹!史鸿庭从最初的懵懂中醒过来,凭着比史百卿身强力壮,将史百卿推开,从地上爬起来。史百卿再度扑过去,与史鸿庭撕打成一团,说,爸,妈,快帮忙,把他捆起来!史鸿儒和俞韵之这才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两个人一人去找绳子,一人上前来帮史百卿。史鸿庭一脚踹开史百卿,撩开长褂从腰间摸出一把小攮子,举向史鸿儒和史百卿说,都别动!史百卿和史鸿儒一看刀子,不动了,俞韵之也站住了,三个人恐惧地看着史鸿庭。史鸿庭握着攮子将三人逼进角落,说,你们不是要捆我交局子吗?来呀,来呀!怎么不下手了?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柳十三举着一只瓷瓶从后面蹑手蹑脚地过来,手起瓶落,青花瓷瓶砸得粉碎,史鸿庭倒了下去,这一回,他头上的血淌得急了。柳十三说,快,找绳子来!史百卿去找绳子,史鸿儒去打电话,走近了才悟到电话已经被砸碎了,把电话机一丢说,把他弄醒,送公安局!

史鸿儒等人押着被捆成了粽子似的史鸿庭从屋里出来,朝大门走去,正碰见文达和俞律之从外面进来。史百卿又惊又喜地说,文达叔!俞韵之眼泪差点儿都出来了,说,律之!史鸿儒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说,明阶,你来得正好,我把这个孽种给捆住了,正打算送往公安局。史百卿说,他承认是他杀死了小妹和黄坤,文达叔,这回他跑不掉了,你们一定要替小妹报仇,不能轻饶了他!

文达看了一眼头上淌着血狼狈不堪的史鸿庭,然后说,放了他。众人一愣,连俞律之也愣了。史鸿儒不解地说,明阶?文达咬牙说,放了他!史百卿急了,说,文达叔,他已经承认他是杀害小妹的凶手了!怎么能放了他?文达苍白着脸说,叫你们放你们就放!众人不相信地看着文达,谁也没有动,文达也不解释,走过去推开史百卿和柳十三,将史鸿庭松了绑。

俞律之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半天醒悟过来说,文达,你这是干什么?你说要找到他,现在人找到了,你怎么还要放了他?文达呵斥道,你不要管!俞律之说,放了他你怎么追回款子?文达说,不放他他去哪儿筹款子?去监狱里筹?史鸿庭冷笑道,到底有个明白人儿。俞韵之惊讶,史鸿儒和史百卿不解地看着文达。俞韵之说,筹什么款子?史鸿儒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史百卿说,他杀了小妹,你就任他逍遥法外?文达说,小妹已经死了,你就是把他千刀万剐小妹也活不过来!史百卿不敢相信地说,你还是我敬佩的那个文达叔吗?史鸿庭哈哈大笑着说,大哥,大嫂,我可爱的侄子,没想到吧?你们捆了我,有人替我松绑,你们捉曹,有人放曹,哎呀,这世道让人怎么说呢!史鸿儒不解地看着文达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史鸿庭说,什么关系?一边是你的连襟,一边是你弟弟,你说是什么关系?手心里你不当肉,手背上人家却连着皮,这叫世道怎么变,该吃人的照样吃人,该被人吃的还被人吃,翻不过手心手背去。史鸿儒犯了犟,说,我不管你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世道,变成什么样,良心在这儿,天地在这儿,今天你就是叫了皇亲国戚来,我也要把你送到公安局去!百卿,十三,给我照原样捆上!

史鸿儒朝史鸿庭走去,史百卿和柳十三跟了上去,文达要去拦三个人,史百卿推开文达。三个人重新揪住了史鸿庭。文达掏出勃朗宁手枪对准了他们,说,都别动!众人惊讶,俞律之不敢相信文达会那样做,说,文达,你疯了?文达一副豁出来的架势说,那头不给我出路,你们也逼我,我只能这样了!说罢朝史鸿庭喊,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走!史鸿庭从史百卿和柳十三手中挣脱出来,绕过众人朝门口溜去。拉开门,香儿气喘吁吁地进来,身后跟着杜来峰和张纪等人,张纪二话不说,上去就将史鸿庭翦翻在地铐了起来。

杜来峰朝文达走去,看着文达。文达握着手里的勃朗宁,看着杜来峰。大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都有些紧张。俞律之脸色苍白,捂住了肚子,慢慢软了下去。俞韵之一把抱住俞律之,说,律之你怎么啦?文达手中的枪垂落下来,他朝俞律之奔去,喊,律之?律之?两个侦察员上前,迅速下掉文达手中的枪,将他缚住。俞律之痛苦地捂着肚子朝文达扑去,说,你们放开他,你们放开他!俞韵之抱住俞律之,说,都这样了,你还管他什么?俞律之喊,他要有什么事,我和孩子也不活了!

文达被带到公安局,人坐在值班室里,绝望得有些麻木,但傲慢不减。杜来峰掏出烟来叼上一支,想了想,走过去将烟盒伸向文达。文达看了一眼烟盒,不屑地把脸转了过去。杜来峰收起烟,走到一旁。

文华闻讯匆匆赶到公安局,一下车就问等在那里的张纪,文达犯了什么罪。张纪告诉她,文达涉嫌挪用公款、倒买倒卖黄金鸦片,还有私放罪犯史鸿庭。文华愣了,还想问什么,这时林然赶来了。张纪撇下文华迎了上去,对林然说,他在值班室。林然和文华对视了一眼,两人没说话,跟随张纪朝值班室走去。

杜来峰听见脚步声,丢掉烟头,站直了。文达听见脚步声,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扬起了下颏。林然和文华在张纪的带领下走进值班室,文达并不起身,也没有转过脸来,他的样子就像一只扑错了方向而又落进了陷阱的狮子,那是他惟一还能做到的却并不见效的维护尊严之举。

林然和文华心境不同地看着文达,屋内一片静寂,针落有声。林然开口问文达,你有什么话要说?文达紧合着嘴,目光贴在对面的墙上。林然铁青的脸上痉挛了一下,向杜来峰示意说,收审。林然说了这话,转身离开值班室。文华没有动,仍然站在那里。杜来峰冲张纪示意了一下,张纪朝文达走过去,将逮捕书放在文达面前,再掏出一支笔来放在逮捕书上。文达朝文华绝望地看了一眼,文华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文达困难地拿起了笔。

文华从公安局出来,直接去了母亲处,她没有隐瞒什么,把文达被捕的事告诉了母亲和嫂子。陶子怡惊愕地捂住了嘴,文母颓然坐了下去,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案子迅速开始侦查和审讯,张纪负责大量的调查取证工作,杜来峰带着何斌审讯人犯。史鸿庭被首先提进审讯室。何斌问,叫什么名字?从事什么职业?住在什么地方?史鸿庭头上用绷带包扎了,一副无赖的样子说,都是熟脸儿,这些就免了吧,你们不是要了解案子吗?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保证配合你们,让你们满意。何斌说,你倒是清楚,那好,说说你和文达的关系。史鸿庭说,亲戚,他娶了我大哥的小姨子,按辈份儿他管我叫二哥,这你们都知道。何斌说,你和他有没有倒买倒卖黄金和鸦片?史鸿庭毫不抵赖,说,有,千真万确,一点儿不假。何斌说,说说是怎么回事?史鸿庭说,他找我,说他老婆要生孩子了,想赚点钱,我先不愿意,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他太傲气,见谁都是一副大爷相,他说史鸿庭你听好了,你要不干我就毙了你,你们说我能怎么办?何斌说,这么说你是被逼无奈了?史鸿庭说,何同志,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明白人,我这人命好,遇到你这么个神探,我算有救了。何斌说,你先别夸我,先攒着,等一会儿一起夸——告诉我,你是怎么从文达手上拿到那些钱的?史鸿庭说,他亲自送到我家里去的。何斌说,是他送去的还是你去他那里取的?史鸿庭说,你这问的就是多余了,你想想,他文达是干什么的?人家是警备司令,在军管会大楼里办着公,几十亿的款子,得装一大包,谁会让我从军管会大楼里扛出来?何斌说,你知道这些钱的来源吗?史鸿庭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说,不知道,他不让我问。何斌一拍桌子说,撒谎!史鸿庭说,你拍桌子干吗?是你要我说的,我说了你又不信,那我就没办法了。何斌换了一个话题问,文小妹和黄坤是你杀的吗?史鸿庭说,不是,我这人见血就晕。何斌说,可你亲口对史鸿儒一家人说,他们是你杀的。史鸿庭说,那不是急了眼,逞能吗?你也不想想杀人是什么事儿,谁杀了人会到处嚷嚷说他自己杀了人,疯了?我要说我杀了一百个人你相信?我现在就说我杀了一百个人,这话你千万别信。何斌说,我们手上有证据,证明你在文小妹被害现场,我们还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有作案动机。史鸿庭说,这事就得细掰了说了。先说头一条,我承认文小妹出事前我去过面粉厂仓库,我去那儿找黄经理,可这不能说文小妹就是我杀的吧?解放军进城的时候我还在城里呢,你总不能说我就推着大炮和解放军开仗了吧?再说第二条,想什么未必就做了什么,我当年想把国民政府金库里的金条都搬到自家去,你们不是没从金库里拿到多少金条吗,你们能说那些金条是我拿走的?何斌呵斥道,胡搅蛮缠!史鸿庭说,何同志,夸你一句神探你还真别骄傲,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不是当年你打交道的那些引车买浆之流,我史鸿庭是大英帝国汇理银行的代理,别说英国人还管着我,我要不去行里,他会找你们要人,就算他不管我,除了我的名,拿掉我的份子,我也用不着在这儿和你胡搅蛮缠。

杜来峰一直靠在门边抽着烟,这时他丢掉烟头走到史鸿庭面前,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说,史鸿庭,你是汇理银行的买办不假,可你要知道,共产党不会和任何企图颠覆江山的人做交易,也不在乎和这样的人做对头。史鸿庭瞪着一双似乎无辜的眼睛说,这我知道,要不怎么说共产党伟大呢。杜来峰说,共产党不是第一次和你这种人打交道,对付你这种人我们有足够的办法,你要是老老实实交待问题,政府会考虑对你的处理,你要是想卖弄你的小聪明,那也可以继续下去。史鸿庭说,不敢,谁敢和你们犯犟?杜来峰说,好,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文小妹是在面粉厂仓库里被害的?谁告诉你的?史鸿庭一下子懵了。杜来峰说,文小妹的尸首是在五子庙江滩上发现的,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被害的现场在哪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史鸿庭慌了,说,这个这个……杜来峰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史鸿庭跳了起来。杜来峰说,史鸿庭,就凭这个,我可以立刻把你绑出去毙掉!你只有老老实实交待你的罪行这一条出路!别的路,你就不要再想了!

史鸿庭的防线被撬开了,文达被提进审讯室。文达傲慢地看着杜来峰说,你现在很得意,对吧?杜来峰很平静地看着文达说,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回答我的话,你分几次、一共交给史鸿庭多少钱,这些钱的来源是哪儿,史鸿庭是否告诉过你他用那些钱去干什么?文达说,你没有权力审问我。杜来峰说,这也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你还是共产党员,即使你不是,也有过十几年党龄了,应该知道我有这个权力,也应该知道这个权力是谁给我的。文达冷笑道,小人得志。杜来峰说,我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一个显赫的家庭,我的官衔比你低,这一点我和你不能比。可我不会干你干的那种事,不会拿着人民和政府的钱去腐化堕落,不会把人民的钱揣进自己的腰包,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杀掉,成为敌人的帮凶!文达冷笑,把脸扭过去,不搭理杜来峰。杜来峰说,交待你的问题。文达说,就算要谈,你也没有资格,我要见林然,你把他叫来。杜来峰说,你的职务已经被取消了,你无权命令我,也无权选择你想见的人。文达说,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杜来峰说,你错了,我们要谈,不是我想谈,是你必须谈,你要交待你的罪行,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文达冷笑道,少给我来这一套,这一套我比你懂。

李道正闻讯后立刻给林然打了一个电话。李道正在电话里问,老林,你打算怎么处理文达这件事?林然说,不是我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是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是文达应该接受什么样的处理。李道正问,问题严重吗?林然说,据警备区后勤部原部长曾辉和史鸿庭的交待,文达以警备区的名义从政府赈灾款和机关生产费用中一共借出和挪用了四十九亿。李道正吃惊地说,赈灾款?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林然说,由此可见,我们的工作有多少疏漏,让敌人和我们自己内部的蜕化变质分子有机可乘,让我们的政权时时处在被人侵蚀和颠覆的位置上。老李,国民党政府是怎么倒台的?不是我们有多么大的力量,是他们腐烂了,是他们自己推翻了自己!我们可千万别走他们这条路啊!李道正十分沉重地说,这是我的过失,我一定认真检查自己的工作,给市委一个交待。林然说,事情的经过杜来峰已经基本弄清楚了,文达向政府借支,手续是合法的,可他拿到了那笔钱却把它交给史鸿庭去违法炒黄炒黑,杜来峰他们手快,追回了一些,其中有十七亿无法收回。另外,据曾辉交待,杜来峰他们侦查取证,文达还以各种名义从机关生产费中贪污和挪用公款三亿多,用来添置家具、服装和给俞律之购买首饰,他已经堕落成贪污分子了!李道正说,问题这么严重?林然痛心疾首地说,我是真没想到会出这样大的事呀!我想到过一百种可能,就是没往这方面想,我太麻木了,这是我的过失!李道正说,老林,你千万别这么想,别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林然十分激动地说,老李呀,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同志堕落成敌人更让人痛心的?告诉我,还有吗?李道正说,老林,这事弄得……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对文达的第七次提审中,何斌将一份份证据和史鸿庭的口供出示给文达看,依次说明道,这是警备区向政府赈灾办公室借款的收据,上面有你的签字……这是你向后勤部批示的将款子划拨给天良货栈的文件……这是后勤部曾辉的举证书……这是史鸿庭的口供。文达并不看那些证据,冷冷地看着何斌,摆出一副虎落平川被犬欺的架势。杜来峰问,你是拿定主意不开口了?文达索性往后一倒,靠在椅子上,把眼睛闭上。何斌无可奈何地看杜来峰。杜来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带下去。

文达被带下去后,杜来峰回到办公室给林然打电话,向林然报告,文达什么也不肯说。林然问案子的情况是否弄清楚了。杜来峰报告说相关人证数十名,材料堆了半人高,事实完全清楚,板上钉钉。林然说,我马上过来。又说,来峰,这个案子要慎重,千万不要出差错,你再给我核实一下,每一件证据、每一个证人,你都给我拿准了,半点差错也不许出。林然停了一下,声音有点儿颤抖地说,来峰,我这手,不好下。杜来峰在电话的那头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林然来到了公安局,站在局长办公室里。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杜来峰打开门,让文达走进办公室,然后出去,将门掩上。林然转过身来,和文达四目相接。外面院子里传来结束操练后的侦察员们的队列歌: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文达到底经不住林然深邃的目光,把视线移开了。林然说,坐吧。文达站在那里没动。林然走过去,倒了一杯水,将杯子递给文达。文达迟疑了一下,接过水杯。林然走开,走到桌边,从桌上取了两张纸,然后在兜里掏着什么。文达坐下了,林然从衣兜里掏出烟叶来,走到文达面前,把烟叶和纸递给文达。文达抬头看了看林然,放下水杯,接过烟叶和纸。林然在文达身边坐下,两个人低头卷着烟叶。

外面院子里的歌声停下了,屋里一片寂静。林然说,这歌我好久没唱了,你也没唱了吧?文达抬眼看了看林然,不说话。林然并不看他,说,徐州大捷那次,你胸前戴着大红花,被小欢她们拉到立功台上去指挥部队唱这支歌,你用力挥舞着胳膊,声音洪亮,我看见小欢眼里含着泪水。那次你唱得多好啊!文达手中停了下来,人有些发怔。林然点着烟卷,把火柴递给文达说,根据侦查取证,你所有的犯罪事实已经清楚了,案卷现在放在我的办公桌上,除了你的口供。文达点着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林然说,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它太大了!文达被罩在烟雾后面,一时看不见。林然说,但我需要你的口供,再大的事我们必须把它结束掉,否则我们无法继续往前走。

文达开口了,声音沙哑地说,是你往前走,不是我,我的前途已经毁了。林然看了文达一眼,说,你知道这个就好,至少你承认自己犯了罪,错到底了。文达沮丧地说,承认了有什么用,我能重新开始吗?林然说,那要看你有没有勇气结束过去。你有十五年党龄了,应该知道党的政策。文达激动地说,我还有十六年军龄,我还是革命的功臣,你们把我当成一个有着十六年军龄的老革命了吗?你们把我当成革命的功臣了吗?林然说,那要先问问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像一个革命者吗?配做一个功臣吗?文达说,我不过是挪用了一笔款子,有什么了不起?林然把烟头用力丢在地上,盯着文达说,你挪用的是什么款子?那是政府的赈灾款!是四十九个亿!你挪用它来干了些什么?拿给奸商倒买倒卖黄金鸦片,拿它去腐化,你还有一点共产党员的样子吗?文达狠狠地吸烟,过了半天说,我承认,我是犯了错误。林然说,那是错误?如果你还这么认识,那就是罪上加罪!文达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把烟头丢在地上,说,事情是我做的,我认,你把杜来峰叫来,叫他记录我的口供,你是军管会主任、市委书记,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

文达的审讯一直到第二天黎明才结束,杜来峰要何斌吩咐伙房给文达做一碗热汤面,烧水让他洗个热水澡,然后不许任何人打扰,让他好好睡上一觉。杜来峰人是飘的,车也开得飘,来到军管会,将文达的口供郑重地放在林然的办公桌上。林然良久地看着那些厚厚的口供,然后他抬起头来说,通知军事法庭,案卷移交给他们。杜来峰立正,转身,走出办公室。林然发了一会儿怔,拿起电话对总机说,给我接文副市长……不,你给我挂掉。林然放下电话,坐了下去,看窗外的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

监狱的大门打开,一辆囚车开进监狱,大门再关上。文达被狱警押着走进监号,沿路的监号里关着一些反革命政治犯和刑事犯,他们好奇地看着身穿军装的文达。文达极不习惯这样的目光,他加快了脚步。狱警打开一个单人监号让文达进去。文达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监号的门在他身后哗啦啦关上了。

文母面向墙壁躺在床上,陶子怡端着一碗汤水坐在床边说,妈,您得吃点儿东西,您这样怎么行?文母伸手缓缓推开陶子怡。陶子怡叹息一声,替文母掖了掖被角,起身端着碗走到客厅里。

文华进门,问陶子怡说,妈怎么样了?陶子怡说,还是不说话,昨天喝了一口粥,今天什么也没吃。文华说,我去看看。陶子怡拦住文华说,别去了,她连我都不肯说,那就谁都不会说的。文华点点头说,也是,这个家,她最疼你了。陶子怡问,三弟那边有消息吗?文华不说话。陶子怡不容置疑地说,四妹,告诉我。文华说,今天下午他被送进监狱了。陶子怡一怔说,怎么会是监狱?文华沉重地说,他的案子比想象的严重。陶子怡说,他会怎么样?文华说,这要看组织上怎么决定了。陶子怡小心翼翼地说,四妹,我只问你一句,三弟他……是死罪吗?文华说,还是那句话,这要组织上决定。陶子怡说,可他是功臣,他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儿,他就不能将功补罪?文华说,共产党的政策是功过两开,没有顶罪一说。陶子怡说,我不是你们组织上的人,我不打听他的事,我只问你,要是你,要是你和他不是兄妹,你会怎么判他?文华无言。陶子怡说,四妹?文华咬了咬牙说,杀无赦!陶子怡的眼睛直了,张着嘴不说话。文华说,他是死罪,放在哪儿都是死罪!陶子怡的目光仍然是直的,看着文华的身后。文华转过身来,她看见脸无血色的母亲扶着墙站在她们身后。

文华从家里出来,径直去了军管会。林然好像在等着文华的到来,挥手示意土豆离开,然后问,你是为他的事来的?文华说,我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林然说,老李也问过同样的话。文华说,你怎么回答?林然说,不是我打算怎么处理他,是他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处理,是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文华说,那你告诉我,他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处理,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林然说,可以坐下谈吗?文华坐下了,林然在她对面坐下,说,文华,这些日子我被文达的事缠着,没睡过一夜好觉,老实说,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总想,文达也许自命不凡,也许有些听不进不同意见,但他有原则,决不会干这种事,我为这件事震惊,可文达腐化堕落是铁的事实,谁也掩盖不了。文华说,没有人要掩盖事实,我只关心组织上怎么处理他。林然说,军管会和市委已经联名向中原局汇报了,今天上午刚刚接到的电话,中原局要我们先拿一个意见出来,报中原局研究,然后批准执行。文华说,也就是说,市委和军管会的意见是决定性意见,换句话说,你的意见将对文达的处理造成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吗?林然说,是的。文华说,看来我找你是对的。林然说,看来你真是来做说客的。文华说,是的。林然问,你要我做些什么?文华说,在文达的犯罪事实上,我和市委的意见保持一致,我同意组织上对他案子的认定,他是犯了罪。我刚刚从家里来,在家里我嫂子问了我一句话,她说四妹,如果是你,如果你和文达不是兄妹,你会怎么判他?我回答她说,杀无赦。林然说,这我没想到。文华说,你应该想到,这也就是你和我为什么老是争吵的原因。老林,有时候你太低估他人了,你不相信别人和你一样有着同样的境界。林然说,我接受这样的批评。文华说,可我还是想来找你,想要说服你,给文达一条生路。林然看着文华说,什么样的生路?文华停了一下,说出了那个结果,不要杀他。林然说,这个我做不了主。文华问,谁做主?林然说,人民,党。文华说,可谁都知道,你的意见将是决定性的砝码。林然说,你还是没有明白。文华说,我不用明白,我只求你让他活着。林然长久地看着文华,然后说,好吧,我会考虑的。文华说,谢谢你。文华站了起来,默默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问,我能去监狱看看他吗?林然说,我同军事法庭说说,但得按规定办。文华拉开门,林然说,替我给他送两包香烟去。文华站住了,没转身,然后走出办公室,掩上了门。

文华很快得到通知,她可以到监狱探望文达,不许携带任何文字上的东西,只一个人。文华坐在接见室里,文达被狱警带来,文华站了起来,文达坐下,文华也坐下,兄妹俩隔着铁栅栏相望。文达先开口,问道,妈还好吗?文华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说,嗯。文达再问,律之呢?你去看过她吗?文华说,去过,她很好,她想来见你,可你知道这不被允许。文达明白地点点头,说,她快要生了,不来也好。文华问,你还好吗?文达说,开始两天不习惯,现在习惯了,监狱里的干部对我不错,知道我背上有枪伤,给我加了一床褥子。嫂子怎么样?文华说,这些日子她没去学校,在家照顾妈。文达说,妈怎么了?你不是说妈很好吗?文华无语,兄妹俩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文华抬起头看了文达一眼,打破沉默说,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老欺负我。文达强打精神应和妹妹,说,有这事儿?文华说,怎么没有?你想去江边游泳,妈怕你出事,不让你去,你让我去缠住妈,自己从窗户翻出去,我说我也要去,你吓唬我,说江边都是光屁…男孩儿,后来我才知道,那里不光有光屁…男孩儿,还有律之,我气死了。文达的嘴角闪过一丝笑说,我也不光欺负你,律之在江边顶着太阳帮我抱着衣裳,我吓唬她,她要离开那里我就会淹死,她硬是没敢离开,晒得像个野蛮人。文达的回忆被触动了,说,哎,你记不记得,我那年回盘龙替部队搞药,你玩我的枪,玩着玩着走了火,差点儿没把自己打着,后来又缠着要我带你走,妈舍不得你,哭了,是我替你在妈面前求的情。文华说,我那个时候可佩服你了,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哥哥。

文达看文华,眼里充满了对妹妹的怜爱,然后他轻轻哼起了《十送红军》。文华也轻声附和着,兄妹俩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心境中。狱警走了过来,说,不许唱歌。文达先没明白,还唱。狱警大声说,不许唱!兄妹俩停了下来,狱警离开了,兄妹俩有些失落。文达看出了文华的失落,安慰妹妹说,这儿也不是不让唱,放风的时候他们也让唱。文华听到过去那么高傲的文达说这话,鼻子一酸,差点儿没落下泪来。她掩饰地低下头去整理衣裳,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两盒烟,顺着铁栅栏递进去。文达问,什么?文华说,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牌子,是老林要我带来的。文达的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文华说,嗯。文达焦急地说,你们谈到我的案子了?知道我会怎么判吗?文华不语。文达十分沮丧,说,我知道,我是死罪。兄妹俩又一次陷入沉默。狱警过来说,时间到了。文达和文华站了起来。文达说,你替我去一趟史家,要律之的姐姐把她接回家去,她一个人,我不放心。文华说,我一会儿就去。文达停了一会儿又说,告诉嫂子,我对不起小妹,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她,我很难过。文华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文达被狱警押走了。文华站在那儿,一直看着文达消失在接见室的门后。

文华疲惫不堪地回到市政府,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郑秘书迎了过来,说,副市长,有人在里面等你。文华推开门,坐在办公室里的杜小欢站了起来。文华有些吃惊地问,小欢?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北京读书了吗?杜小欢焦急地问,文华姐,他会怎么样?文华知道杜小欢问的是谁,可她仍然想混过去,说,谁会怎么样?杜小欢看着文华,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让文华无法回避。文华说,你都知道了?杜小欢点点头。文华说,判是肯定的,就看怎么判了。杜小欢说,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文华说,他走得太远了。杜小欢一脸痛苦地说,都是我的错。文华说,小欢,别这样,他犯了罪,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杜小欢说,要是我对他好一点,要是我能嫁给他,我绝不会让他走那么远……

文华的眼睛湿润了,说,小欢!不说这些事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这儿?学校放假了?杜小欢说,没有,我是回来办组织关系的。文华不解地问,办什么组织关系?杜小欢说,我报名参加志愿军了,已经接到了入伍通知,还是干老本行,宣传员。文华说,你不想学建筑了?杜小欢说,李承晚和美国鬼子把朝鲜人民的房子全炸光了,我在漂亮的课堂里实在坐不下去。文华感慨地说,小欢,你呀,让人怎么说呢。杜小欢说,文华姐,我想求你一件事。文华说,说吧。杜小欢说,我想见见他。文华摇了摇头。杜小欢问,我可以去找林主任。文华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林主任批准了,他也不会见你。他现在惟一不敢见的就是你。

林然收到文达从监狱里送出来的一封信。那封信是写在两张拆开的大前门香烟的烟盒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很难辨认。那封信林然看了好几遍,然后他放下信,让自己平定下来,把文华叫到了自己办公室,把文达的那封信交给了她。

信是这样写的:

市委、军管会并林然同志:

夜已经深了,我睡不着,起来反省自己。老林上次要我问问自己,我还是不是一个革命者?那时我转不过弯来,我想我十几岁参军入党,为革命出生入死,怎么会自己取消自己的革命资格。现在我想通了。我挪用政府赈灾款,和奸商史鸿庭勾结,贪污腐化,给革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是犯了罪,犯了大罪,犯了党和人民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培养我的党,对不起战友们。我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受党教育培养多年的干部会走到这一步,走到与人民为敌的立场上,想起这个,我心如刀割。革命胜利了,我却倒下了;敌人没有打倒我,是我自己打倒了自己,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哪!回想我和同志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坦荡的,什么也不害怕,因为那样的坦荡和不害怕,我可以大步地往前走,去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不再属于我,我已经是革命的敌人了。我想念组织,我想念你们……

文华的眼泪流淌下来,她抹去遮挡住视线的眼泪,继续往下看:

老林,我知道这一次我犯的是死罪,我给革命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革命要杀我的头了。可我不想死。我不是害怕死,在战场上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死神,这一次不同,我是不甘心就这么去死、成为革命的敌人去死。我有一个请求,算是我最后向你、向组织上提出的请求:希望你能看在我俩缚头打天下的情分上,希望组织上能看在我身上那些没挖出来的弹头弹片的情分上,放我一条命,让我戴罪归队,去朝鲜和美国鬼子作战,或者死在收复台湾的战场上。我会自己去选择死,和敌人同归于尽。那样去死,也算我为革命做的最后一件工作了……

文华把信捂在脸上,信很快被她的泪水渗透了。林然走到文华面前,递给她一块手绢说,市委和军管会今天要做出对文达处理的意见,你还有什么话,需要我们俩在私下交流?文华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家为革命已经死去了七个男人,文达是我们家最后的一个男人。林然沙哑着嗓子说,我知道。文华又说,我妈这些日子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这些年她送走了我太祖、爷爷、二爷爷、三爷爷、我爸、大哥、二哥、小妹,她再也没有力气送走文达了。林然默默地看着文华,文华也默默地看着他。林然良久才说,我们去看看你妈。

陶子怡在院子里送力子和芒子出门。力子要牵芒子的手,芒子不让。力子说,过马路你老不看着,总有一天你会撞车。芒子说,这回是你错了,不是我撞车,是车撞我。你还错了,车不会撞我,车不会撞小孩子。力子说,你能,你现在当学习委员了,你能上了天。芒子说,我当学习委员是同学选的,我就能,你又不是我媳妇,不要你管。力子咧嘴笑了,说,又错了吧?我不是媳妇,你才是。

文母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对坐在一旁的林然说,谁能想到,一年前他们还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战争孤儿,要没这个政府,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会躺在哪堆垃圾里。林然说,伯母,您和您一家为这来之不易的年代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您是功臣,可千万要保重。文母说,林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我十七岁嫁到文家来,已经说不清经历了多少次生离死别,多少次扶柩送丧。人家祭坟,是全家祭一个,挽歌当响,哭丧当亮;我是拖着孤儿寡媳祭一群坟,绕着坟群走,我不知道该先哭谁,后哭谁。我不像你们站在江山之上的人,我看不远,看不到世界上去,我只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女人,一个做媳妇、妻子、母亲和奶奶的。我祭坟祭累了,哭丧哭怕了,我是再祭不起,哭不动了。我现在真悔嫁到这个家里来,文家不是过日子的家,文家人是社稷种,是替江山生的,我悔呀!林然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老人,他找不出任何可以用来宽慰老人的语言来。文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怎么说悔都没用,林然,我这儿只有一句话,说完你就走,让我好好睡一会儿:文家已经为这个江山死掉了七个男人,文达是文家男人中最后一个,他也应该为这个江山去死。文母把目光转向窗外,孩子们已经走了,离开了,那里空空无人。文母说,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疼孩子的,我也疼自己的孩子,可我要护了文达,这世道就会多几个孤儿,既然这样,就让我文家断子绝孙吧……

军管会的会议室里气氛肃穆,盘龙市市委和军管会成员集中在会议室里,决定对文达的处理意见。在座的人不止一次地听取过汇报、审阅过文达的案情案卷,可以说每一个人不止一次地被这个案子剧烈地撞击过了。再一次地介绍过文达的案情后,林然站起来作主题陈述。

林然说,大家知道,文达是我的战友,他十六岁参军,十七岁入党,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是人民的英雄、党的英雄。他本来可以为党、为人民做更多的事情,可是,在新中国成立仅仅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经不起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轰击,经不起自私自利思想的侵蚀和引诱,一步步走向蜕化堕落的深渊。他以机关生产的名义,挪用政府赈灾款四十九亿元,交给奸商史鸿庭进行违法经营,倒卖黄金和烟土,破坏国家法律政策,使国家和人民财产损失达十七亿之多;他徇私枉情、纵容敌人,致使青年团干部文小妹被敌人杀害;他贪污受贿,一头跌进了资产阶级的享乐窝。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更是一件让我们警醒的事。我们今天在这里研究对文达的处理决定,这个决定是不容易做出的,因为在决定一个同志和战友的命运的时候,我们也在决定自己的信仰、事业和命运。

林然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在决定我们今天的表决前,我想先给同志们讲讲一个经济学常识,它是我从鲜于教授那儿学来的。在经济学中有一条“短板原理”,说的是一只水桶,由长短不一的木条镶成,这个木桶的容积不是由最长的那块木条决定,而是由最短的那块木条决定,因为水会从最短的木条处流出。同样的道理,一个政党是否伟大,是由这个政党中最优秀的那些人决定的;而这个政党是否长远,则是由党内的败类决定的。我们现在正从事着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那就是建立人民的江山。我们在座的都是这个江山的基石,如果我们谁成了一块腐烂的石头、风化的石头,就只能从江山的奠基石中清除出去,以保证这个江山不倒!

林然停下了他的发言,巡视了众人一眼,说,现在,我们可以表决对文达的处理决定了。作为盘龙市市委书记、军管会主任,我提议,对文达执行死刑,同意的请举手。

林然缓缓而率先地举起了自己的手。有一刻,屋里的人都没有动,他们坐在那里,看着林然,好像他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或者他们不同意他的话,不同意杀掉文达。在会议室众人的头顶上,只有林然的一只手、一只孤立的手。但很快地,先是李道正,然后是杜来峰、市委成员和军管会成员们举起了手。他们的表情神圣,是认定了自己也是殉道者的一分子,要为这个目标献出一切并为这种神圣献出一切,决不回头。他们的手举得沉重而又坚定。这是这个组织里一群最坚定睿智和目光长远的中坚分子向事业的宣誓。最后一个举起手来的是泪流满面的文华。

文华坐在监狱接见室里,文达被狱警带了进来,没等狱警走出去,他就急迫地在铁栅栏那一头坐下,期盼地看着文华。文华想躲开那双眼睛——那双她熟悉的、聪慧而明亮的、有着血缘相连的、渴望着的眼睛,但她挺住了。她甚至是面带着一种不可能做到的平静看着它们。

文华说,老林在报告上签了字。死刑。文达不相信地看着文华。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说他求生的欲望太强烈了,他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他的脸抽搐了一下,目光仍然停留在文华的脸上。文华说,是集体表决的。所有人都举了手,我也举了。文达仍然盯着文华。然后他把目光移开,仰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长长地叹息一声。文华被文达的样子吓坏了,被自己的无能为力刺痛了,不顾一切地说,文达,不要绝望,我明天就去中原局,我去中原局找上级领导!文达没听见文华在说什么,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是呆滞的。文华站了起来。文达慢慢地转过身,朝里面走去。文华扑过去抓住了栅栏喊道,哥!文达震了一下,站住了,但他没转过身来,他的肩头在轻轻地颤抖着,然后他继续朝里面走去,消失在拐角处。泪水从文华的脸上流淌下来。

同时下达死刑令的是史鸿庭。狱警和刑警到监号提史鸿庭,史鸿庭拼命地挣扎着。他跪在地上求饶说,求求你们饶了我。他抱住狱警的腿说,别杀我,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躺在地上不起来说,政府饶命,干部饶命。他抱住床腿不放说,不,我不死,我不想死。他又踢又咬地骂道,我操你们!我操你们全部!他抓住门上的铁栅栏高声嗥叫道,我要杀了你们!我就是变鬼也要咬你们一口!史鸿庭疯狂地大笑着,被狱警和刑警拖出了监号。

接下来的是文达。文达穿得整整齐齐的,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他在等待最后的时刻。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一群人的脚步。几个狱警和刑警在两名干部的带领下出现在监号外。狱警打开监号的铁门,狱警和刑警们等在外面,两个干部走了进来。一名干部走到文达的面前,轻轻地问,有什么信要留下来吗?文达不说话。另一名干部说,还需要准备什么吗?文达不说话,慢慢地站了起来。

文达被押出监号。这是一个黎明。城市还没有醒来,天边只挂着一道清冷的鱼肚白,更高一些的地方是由浅及深的铁青灰,曙光只是一些想象,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天空在这种时候是深远的、让人警示的。文达朝天上看了一眼。他在监号里呆的时间长了,已经不习惯这样的亮色和广阔,这使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两个干部善解人意地站在一边,让文达站在那儿享受最后的空气。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示意了文达一下。文达十分配合地跟着干部朝汽车走去,上了一辆车。车启动了。狱警打开监狱沉重的大铁门,让车子开出监狱。

一声枪响,群山回应,一群鸟儿飞了起来。枪声还在缭绕,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亮地从医院接产室里传来。坐在接产室外等候的文母和陶子怡闻声站了起来。一个护士从接产室里出来说,生了,是个男孩儿。文母和陶子怡走进接产室,俞律之躺在产床上,默默地流着泪。陶子怡走过去,轻轻地替她擦泪说,律之别哭,妈说了,等你出院后就回家去住,妈把文达小时候住的那套房子给你打扫出来了,你就住那儿。婴儿大声啼哭起来,文母走过去,从护士手里接过婴儿,哄着他说,小子别哭,文家死去的人太多了,剩下的,咱们不再哭了,咱们应该为活着而笑了……

史鸿儒府上,史鸿儒、史鸿昌、俞韵之坐在客厅里,他们表情沉重,一句话不说,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柳十三进来,史鸿儒三人的目光投向柳十三,柳十三有好一会儿没开口,然后小声说,二爷走了。三人沉默着不说话。柳十三又说,小姐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半晌,史鸿儒红着眼圈站起来说,韵之,你去医院,看看律之。说罢,史鸿儒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俞韵之问,你去哪儿?史鸿儒头也没回,眼泪从他脸上流淌下来说,我去给二弟收尸。

此时,林然独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吩咐不见任何人。他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然后他磨了墨、裁了纸,蘸着墨汁,颤颤巍巍地在宣纸上写下两行大字:

在昔相追随,荣辱安危你我扶持,何时有过忘却,怎知黄泉碧落尔先去;

从此无牵挂,名缰利锁一切抛却,俯仰全无愧怍,偏要海阔天空吾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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