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书生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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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枚橘子引发的历史大案——

193年,九江郡,左将军袁术的府邸,高朋满座。

一队身材曼妙的侍女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刚才还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此刻立马焕发了精神,眼睛亮亮地盯着侍女纤细白嫩的手。

侍女们的手上是盛满橘子的盘子。橘子隐隐的香气散发出诱惑,比大人们那些虚情假意或者不着边际的谈话更能吸引孩子。

“这可真是淮南生的淮南橘!”袁术向在座的人炫耀,“吃,吃!”

九江郡的前身是淮南国。淮南的橘子是全国知名的农产品,有那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名言为证。袁术这时占领着淮南,自然有资格享用淮南橘,也有资格让人享用。袁术这时是朝廷任命的左将军,还有持节的权力。持节,就是钦差大臣了。袁术早就把自己看成江淮的老大。做老大的人经常喜欢做东举行个Party什么的,以便一次次地强调自己的地位。这一次,袁术组织了一个亲子Party,陆康就把六岁的小儿子陆绩带去了。那个不错眼珠地盯着橘子的小男孩,就是陆绩。

陆康这时担任庐江太守,也算是袁术的重要客人。因为有了鼎鼎大名的淮南橘招待客人,这次聚会本来应该是很圆满的,但是结束时出了一点小麻烦。主宾告别,需要作揖行礼什么的,当陆绩弯下腰行礼时,三枚橘子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满地乱滚。

这个场景让本次Party变得无比轻松起来,大家都笑了:呵呵,馋嘴的小朋友!陆康很是尴尬。教子无方啊!

袁术很感谢陆绩小朋友,让本次Party显得无比亲民,他弯下腰,逗陆绩说:“陆郎来做宾客,怎么怀里还揣着橘子呢!”

三枚淮南橘在六岁的孩子身上,算是一个不大但是也不小的案件了。就为这三枚橘子,陆绩跪下了,他说:“我想把这三枚橘子拿回去带给母亲吃。”

啧啧,一个幼儿的盗窃行为,因此话瞬时变成了孝母佳话,后人因此称陆绩为“怀橘陆郎”。

当时,袁术是一门心思为做皇帝造势,收买人心,哪里会与一个六岁的孩子计较三枚橘子呢。当时他甚至还摸摸陆绩的头,说:“这孩子,不简单呢!”

可是,一年之后,袁术就向陆康讨要这三枚橘子的利息了。袁术东征西战,吞并地盘,军费缺口太大,194年,他要求陆康给他提供军需。

陆康这时已经觉察到了袁术的篡逆本质,他的书生气上来了,脖子一梗:“哼,怎能帮助一个乱臣贼子呢!”

“你儿子去年偷了我三枚橘子,我都没计较!”袁术大怒,决定要消灭陆康。

袁术把孙策推了出来。孙策也是一个苦孩子,十几岁就死了爹。孙策要为父报仇,但是孙家军被袁术控制着。袁术对孙策说:“要回你爹的部队可以,先给我打下庐江来!”老大就是老大,不用亲自动手,就有人出面为他摆平问题。山雨欲来风满楼,陆康似乎知道他不是孙策的对手,但是他不想屈服,横下心要和孙策拼个鱼死网破。

决战之前,陆康必须安排好一件事情,那就是安排好家族的去向。陆家人都跟着陆康来到了庐江,现在他们必须要回到祖籍地吴郡,而且回去要处理搬家后的事情,家族里上上下下也都需要人负责。可是,谁负责这一大摊子事情呢?

当陆家的一把手,甚至需要县长的才能。陆家是江东字一号世家,牌子老,名气大,认可度高,实力强。“张、朱、陆、顾”,《世说新语》将陆家列为吴郡四大家族之一。西晋文学家左思在《吴都赋》里写道:“其居则高门鼎贵,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顾陆之裔。”左思的排行榜上,吴郡四大家族是虞、魏、顾、陆。这两个排行榜,对陆家和顾家都没有异议。而陆家和顾家又是姑舅亲,强强联合,江东巨无霸。从陆闳担任汉光武帝刘秀的尚书令开始,陆家世世代代有人做官:陆闳算是第一代;第二代陆稠担任广陵太守,陆逢担任乐安太守,陆褒没做官,但是他比两个哥哥还牛,官府多次征辟他,他总是不理睬。第三代陆纡担任城门校尉,陆康担任庐江太守;第四代陆骏官至九江都尉,陆绩虽然这时因为才七岁没有做官,但是因为偷了三枚橘子早就成了神童;第五代陆逊,这时十一岁,也小有名气。陆家出官,更出书生。“(顾邵)与陆绩齐名,而陆逊、张敦、卜静等皆亚焉……风声流闻,远近称之。”《三国志》在为顾邵立传时记下的这段话,可以算是为江东超级书生的颁奖词。一等奖“双黄蛋”,陆绩和顾邵并列;二等奖“三胞胎”,陆逊、张敦、卜静。陆家占了两个席位,而且顾邵是陆绩的外甥,那陆家可以算是2.5个席位了。钟鸣鼎食之家,一个比一个牛,家族一把手要是没有足够的威望,可是不好当的哦。

陆康把家人集合起来,把他选定的一把手陆逊推到前面:“就是他,从今以后,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七岁八岁狗也嫌,陆绩跳了起来,指着陆康推出的人,说:“让我侄子管着我?”

陆康冷冷地看了陆绩一眼:“要不是那三枚橘子,我家也不会被袁术盯上了。”这样说当然夸张过度,但是能起到教训陆绩,树立陆逊权威的作用。

家族的船出发了,陆康站在岸上向船头的陆逊挥手告别,心里却直打鼓: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真的能肩负起重任来吗?让陆逊做家族一把手,其实是陆康的无奈之举。别看陆家家大业大,真摊上事儿,人还真不够用。现在是第三代当家,领导核心是陆康,独苗,陆逊的祖父陆纡早就死了;第二代不是老了,就是死了;第四代陆骏,名字确实不错,骏马啊。可是,他却像骏马一样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生命的终点,在这里顺便交代一点,陆骏就是陆逊的父亲,他一死,年幼的陆逊成了孤儿。本来第四代还有一个人,但是这人太小了,只有七岁,比第五代核心陆逊还小四岁,这就是怀橘陆郎陆绩。

远帆碧空尽,江流天地外。陆逊走远了,家族走远了……陆康拭拭眼角的泪水,他黯然神伤:天下都将不保,何况一个家族呢!

忠,是陆家的标签。《世说新语》评价吴郡四大家族时说“张文、朱武、陆忠、顾厚。”意思是说张家出文人,朱家出武将,陆家出忠臣,顾家出忠厚人。陆逊,就是在忠臣文化里成长起来的。可惜的是,忠臣易做,明君难得。

在坚守了两年之后,数重包围之下,庐江粮尽,城陷。孙策也知道陆家不好惹,没怎么难为陆康,任他而去。陆康一下子崩溃了,病倒了,一个月之后,溘然辞世。陆康死了,但是陆家忠烈的书生精神却没死。陆绩,陆逊,从陆家走出的书生,还要在这个乱世一条道走到黑。

陆康的葬礼上,陆家人都在咒骂一个人的名字:孙策。要知道,陆康是在孙策的围困两年之下而死的。

可是,陆家人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恨。

弗洛伊德理论下的陆逊——

孙坚死了,孙策比孙坚还英雄;孙策死了,孙权比孙策还英雄。孙家在争霸接力赛中渐渐胜出,终致在江东一骑绝尘之势。江东,彻底成了孙家的地盘。江东陆家要想不为陆康陪葬,就必须忘记仇恨,最起码要做出忘记仇恨的样子。

再说,孙策一直声明他是无辜的,给朝廷上表说他攻打陆康,是为了从袁术手中要回父亲的部队。袁术称帝后,孙策及时公布了一封绝交信,与他划清界限,并且接受朝廷任命,加入到了讨伐袁术的斗争中。

“孙家已经效忠朝廷,要是我们再与孙家为敌,那就是叛逆了。”陆家人这样要求自己。既然恨不起来,那就爱吧。于是,陆家接受了孙家,并开始为孙家效劳了。早在200年,十三岁的陆绩已有资格列席孙策的高峰会议。一次,孙策召集张昭、张纮、秦松等高级幕僚开会,讨论江东的发展规划问题。张昭、张纮、秦松等人都是早就天下闻名的谋士,他们一致认为天下大乱,应当用暴力来平定天下。陆绩坐在最下面,远远地大声说:“过去管夷吾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现在你们这些人,不讨论如何用道德感化的方法来安定天下,却宣扬武力,我虽然是个孩子,还是感到不安。”张昭等人纵然见多识广,仍然为陆绩的理论水平感到惊异。其实,陆绩说的什么道德感化,只是书生一厢情愿的经天纬地的利器。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拥有的东西才是最有用的,军人认为军事强国,科学家认为科技兴国,运动员则说体育是国家名片,而书生则认为道德和文化才是安定天下的根本。

可是,这是一个血腥的时代,决定话语权的是暴力。只有为暴力助力,才有可能得到重用。例如诸葛亮,他在隆中对里为刘备发展暴力出谋划策,刘备对他的器重信任便超过了对关羽和张飞。陆家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接受武人出身的孙家,在书生的印象里,武人是社会肌体上的毒瘤,正是因为武人的张扬,书本上的社会正义才被打破。因此,陆家人一开始没跟上孙权的争霸步伐。

孙权则想:“哈,让这些书生做点缀,就能落下重用贤能的好名声。”于是,他让陆绩担任奏曹掾,负责上奏公事,让陆逊担任令史,负责拟定公文。既不在决策层,也不在执行层,陆家的书生都被安排在后勤层。和陆绩13岁就能出入孙权将军府相比,陆逊更惨一些,他21岁才被任用。

“这是一个侮辱性的任命啊,”陆绩向陆逊私下抱怨说,“他居然敢给我家安排令史的职位。”做官是祖坟上冒青烟,但是做令史却是祖坟上冒黑烟。令史负责抄抄写写,在今天也就相当于一个电脑打字员,身份低下,为士人所不屑。曾任汉朝大将军的梁冀为了侮辱名儒刘常,就给了他一个令史的差事。奏曹掾和令史这两个差事,当然不能让陆绩满意,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把三枚橘子揣在怀里的孩子了。

陆逊淡然说:“总比杀头要好。还记得盛宪吗?”盛家也是江东大族,盛宪名气最大,但是他从孙策时代就不肯为孙家所用,那时孙策就想把他杀了,没想到有人更早杀了孙策。

孙权掌权后,孔融判断他一定会杀盛宪,就急忙给曹操写了一封信,请求派人去江东征辟盛宪。朝廷使者见到孙权后,孙权很配合地让盛宪出现在曹操使者面前,曹操使者连连摇头——盛宪已经不能为曹操做官了,因为死人是没法做官的。孙权听说曹操要征辟盛宪,早就抢先一步杀了盛宪。连朝廷都保护不了一个书生,你陆绩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偷橘子没人管,但是不为孙权做官,可就要掉脑袋了。

和陆绩相比,陆逊更多地考虑生存问题。根据世界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童年阴影理论,压力之中的人们常常会因为自身防御功能而向早年退化,深层潜意识里希望自己能回到童年,像孩子一样生活,因此童年期间的思维常常影响成年后的行为和思维,也就是说,人一辈子都走不出童年阴影。陆逊早年丧父,这个本来该在父亲呵护下的孩子,在盘根错节的大家庭里,却要努力地寻找生存的途径。陆绩被陆康领着,在袁术那里偷三个橘子,袁术会对陆康说这孩子真聪明,但要是陆逊偷拿了人家的东西,人家可能就会说:“唉,有娘生无爷教的孩子,就是容易学坏啊。”

如何才能生存,如何才能立足——这是陆逊从小就考虑的问题。弗洛伊德认为,因为自我保护机制,童年创伤大多被压抑到潜意识区域,在遇到压力时,这些潜意识就会影响人的思维和情感。来看看陆逊是如何突破职场临界点的,我们就会知道这一观点还是有根据的。

21岁才被安排了一个祖坟上冒黑烟的差使,陆逊始终得不到提升,可能是到了轮岗的时候,孙权又把陆逊派到海昌县做屯田都尉,屯田都尉就是农业局长,但是陆逊又被另外安排兼管县里政务。要干县长的活,却只给了一个农业局长的乌纱帽儿,这个任命有点欺负人。更欺负人的是,海昌县连年亢旱,饿殍遍野,陆逊接过来的是个烂摊子。没办法,那些有油水又工作清闲的县都被跑官买官的人弄去了。

一踏进海昌县,陆逊就愣住了。一个个的饥民,形容枯槁,用发亮的眼睛盯着陆逊。诡异的是,饥民满脸菜色,肌肤干枯,神情黯淡,却有这么发亮的眼睛。陆逊懂得,那发亮的,正是求生的欲望。“这些饥民,该会如何痛苦呢?”陆逊想。在那个大家族里,孤儿陆逊养成了做事前先考虑别人感受的习惯,现在,他在体验着百姓的感受。

孙权得到报告:“海昌屯田都尉打开官仓,赈济贫民,获得了百姓拥戴。”

孙权说:“就该以民为本嘛。”他私下里却想:分给百姓粮食,这是傻子也会做的事,征粮才是本事,海昌屯田都尉肯定是书生!

孙权得到报告:“海昌县屯田都尉扶持农桑,惠泽黎民,百姓都说遇到了一个好官。”

孙权说:“为官当如此嘛。”他私下里却想:这个年头,劝农扶桑十年,不如东征西讨一年收获大,海昌屯田都尉果真是书生!

内心发完牢骚,孙权突然想起什么,问报告的人:“海昌屯田都尉是谁?”

“回主公,是陆逊。”

“莫非是吴郡陆家的人?”

“正是。”

“哦。”孙权应道,但是他根本没想起陆逊这个名字。陆逊的官太小,要是连一个县屯田都尉都得孙权过问,孙权的脑袋还不得撑破啊。要是陆绩的话,孙权肯定知道,怀橘陆郎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陆逊闷着头在海昌做屯田都尉,每天看看禾苗,看看桑叶,看不出职场的临界点在哪里。这年月,会打仗,能征粮,善征兵,这样的人才能得到提拔,像陆逊这样的书生,抱着书本,对着上面的儒家教条,一个劲地劝农务桑,有啥前途呢?

事实上,不仅仅是孙权无视陆逊,就连起初对陆逊感恩戴德的老百姓现在也开始责怪陆逊了。有一天,陆逊再次下乡督促百姓屯田,一进村,就被眼前的惨相吓呆了:房屋全被烧毁,街道上尸体枕藉,废墟里传来痛苦的呻吟。

“怎么了?”陆逊扶起一个伤者,又惊又怒地问。这个伤者陆逊认识,就是这人在去年领着村民敲锣打鼓地叩谢陆逊,感谢陆逊让他们吃上饭。

“怎么了,还不是全怪你!”伤者责怪陆逊。

陆逊在海昌劝农务桑,海昌连年丰收,引来了土匪,烧杀抢掠,反倒不如没收成的时候。听完伤者的诉说,陆逊沉默了,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尸体,无比痛苦,他真的觉得村民是因他而死。

“为什么不消灭潘临呢?”陆逊说。潘临是会稽郡的头号山贼头目,而海昌县隶属于会稽郡,海昌屯田都尉陆逊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也许是因为这是一个做匪才能活下去的时代,潘临活跃多年,官府竟然无可奈何。

剿灭潘临是会稽郡的事情,陆逊以会稽郡属官的身份向郡守请求剿匪,郡守一摊手:“军队呢?”军队都被孙权拉去争夺天下了。

陆逊又给孙权写信,陈述剿匪的好处和方案。孙权没理睬他,因为他不想把军队交给一个书生糟蹋。陆逊说:“用不着另外派兵。”

不要军队,不耽误打天下,孙权何乐而不为呢?他答应了陆逊的要求:“你折腾去吧。”

书生陆逊,自有锦囊妙计。很多因战乱而躲藏在深山老林的流民纷纷转告:有一个叫陆逊的人,募人屯田。谁愿意像野兽一样生活在野外啊?人们纷纷出山投奔陆逊。有了人,就有了军队。农忙时种田,农闲时练兵。练好了兵,陆逊就带领着深入山林讨伐潘临。潘临悲哀地发现,他的各个山头打开寨门欢迎陆逊,仿佛他就是救世主。没有人愿意做匪,所谓匪徒,也不过是因饥荒或者躲避兵役而逃到山里的,只要给活路,他们何尝愿意背着匪的名声呢?童年时养成的换位思考的习惯,帮助陆逊占领了匪的内心。换位思考,就是站在对方立场上考虑问题,使自己的诉求与对方的心意一致。没爹的孩子,因为没有父爱的呵护,更需要换位思考,从而获得支持,才能预防侵害。

没要一兵一卒就剿灭了潘临,而且征募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部队。这个书生,还真不可小觑呢。孙权开始关注陆逊了,正好鄱阳一带又有叛贼作乱,领头的叫尤突——尤突,尤其突出,更难对付,那就让陆逊去试试吧。

哼,说不定上次是瞎猫遇见死耗子呢。

可是,陆逊领兵前往,再一次轻轻松松就搞定了问题。孙权终于开始对陆逊正眼相待了,他想提拔一下陆逊。可是,能够体现陆逊才能的职位早就没了,孙权就新设了一个叫定威校尉的官职,任命了陆逊,让他驻扎在利浦(今安徽和县东)。由都尉到校尉,升了一级,并没有破格,但是定威校尉掌管征伐,算是当时的主流职业了。陆逊终于突破了职场临界点。

说真的,孙权不缺少能打仗的手下,他也没指望陆逊为他打什么大仗、恶仗、硬仗——有周瑜、鲁肃、吕蒙、甘宁、黄盖、程普、韩当、周泰、董袭……“随便拉出一个来,就能把陆逊吓死。”孙权这样评价陆逊与东吴知名将领的差距。

可是,他仍然重视陆逊,原因有两个:1.陆逊姓陆;2.陆逊是男的。

孙家与陆家之间挡着一道阴影:陆康之死。虽然大家见了面都和和气气的,可是彼此都明白这是生存的需要,各自内心里毕竟是疙疙瘩瘩的。陆家是受害方,心里总是堵着。孙家也不好受,每每想到背后可能有陆家仇恨的目光,总是感觉浑身凉飕飕的。

逼死了你家一个人,我再赔你们一个人就行了:孙权把孙策的女儿嫁给了陆逊,向陆家示好。陆康是个糟老头子,换一个黄花大闺女。孙权这个方案,陆家无话可说。孙家和陆家的仇,似乎在孙策的女儿上了陆逊的床之后,就涣然冰释。

毕竟是侄女婿嘛,最起码亲戚间是有走动的,孙权发现陆逊居然不是张昭那样的书呆子,也不是陆绩那样的愤青,于是开始和他探讨政治事务。

陆逊建议说:“当今豪强人物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到处拥兵割据;凶恶的曹操则像豺狼窥视着江东;要想战胜敌人,平定叛乱,没有强大的军队不能成功;现在群雄纷起,豺狼窥望,要是没有军队,什么也办不成。”

孙权叹口气,说:“进攻需要人马,防守需要人马,平叛需要人马,哪有这么多人马啊?”

陆逊说:“山越一直作乱,依仗险要地势猖狂活动,这是我们的心腹之患。心腹之患不除,难以谋取远方的地区;可以大规模部署军队,围取山区中的各类人口,挑选其中精强力壮者充当士兵。”

把叛贼转化为军队,这法子好!孙权赞赏地看着陆逊,说:“从现在起,你担任帐下右部督,先去平定费栈。费栈不平,江东脸面尽失。”

孙权的亲兵叫帐下营,右部督则统领帐下营的右部分队。帐下营的主要职责是保卫孙权安全,但是也承担临时任务出外作战。书生陆逊就这样被推上了战场。丹杨的贼帅费栈接受了曹操的印绶,不知被许诺了一个什么官职,他就煽动山越制造骚乱事件。这是被境外反动势力操控的反革命暴乱,必须要从重从快解决。

“费栈人马众多,你只带帐下营右部分队去,行吗?”孙权问。他其实不是在问行不行,是在问陆逊怎么办。只有眼前这些人马,你陆逊看着办吧。陆逊说:“我需要更多帐篷、旌旗、鼓号。”只要是不要人马就行,孙权爽快地答应了。

帐下营右部分队出发了。哈,这根本不是作战部队,而是运输部队。到达费栈盘踞的地方后,陆逊下令多搭设帐篷。帐下营右部分队的弟兄们欣喜地看到,江东各部就数他们的居住面积大了。

“别只顾着高兴啊,把这些军旗都插上,把这个锣鼓都架起来,这样才能表达高兴的心情啊!”陆逊下令。

夜晚来临,陆逊命令部队潜入山谷间。“敲起锣来,打起鼓来,动静越大越好!”陆逊下令,“大声吆喝,谁吆喝的声音大谁立功大!”一时间,山谷雷动,谷峰震颤。费栈的手下慌了手脚,白天他们就看到山脚下政府军密密麻麻的帐篷,现在动静又搞得这么大,来的人肯定不少——敌众我寡,弟兄们,快逃吧!没等拿起刀枪来,费栈的人马就跑光了。

表演了一个锣鼓节目,就打完了仗,有意思。帐下营右部分队上下欢呼雀跃。陆逊平静地说:“我们是靠虚张声势取胜的,那些逃散的乱民一旦知道自己是被吓跑的,肯定会反扑过来的。”“那就准备战斗吧。”将士们纷纷抄家伙。陆逊却让他们放下武器,拎起糨糊,到处张贴安民告示:强壮的人参军,羸弱的人编户。陆逊给所有人都找好了出路。参军,屯田,都比做叛贼有安全感,就这样,前来归附陆逊的人越来越多。

完成了平叛任务,部队非但没有减员,反而发展到了数万人。孙权向人炫耀:“我的侄女婿,可真是东吴一宝啊!”

孙权认识到了陆逊的价值,就让他驻扎在芜湖。芜湖这个地方湖水不深,生满芜藻,所以叫芜湖。这里有很多斑鸠,春秋时候,这里被称为“鸠兹”。孙权要陆逊来芜湖,可不是要他来做鸟类保护工作的。赤壁之战以后,孙权与曹操的战争主要在濡须口展开。濡须口在江北,与它相对的江南,距离长江最近的城池就是芜湖了。曹操要是突破濡须口,南下渡江,第一脚踏上的就是芜湖。孙权是要陆逊担任抗曹第一替补的角色。可是,不长志气的曹操到死也没能突破濡须口。陆逊也始终坐在板凳上。宝剑敛锋,一直在江东大后方负责平叛的陆逊做的都是维稳的工作,内部知名,外部无人知晓。甚至,曹操和刘备两方,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叫陆逊的年轻人。

这天,当陆逊蹲在湖边数斑鸠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大都督吕蒙返回建业要经过芜湖。

吕蒙不是应该镇守在陆口防备关羽吗?他回建业,谁对付关羽?陆逊顾不上眼前这群斑鸠还没数完,就急匆匆地去拜访吕蒙。

吕蒙这时是大都督,是上面下来的人,按说陆逊见了他,送礼和说奉承话是必须的,官场礼仪嘛!可是,见到吕蒙后,陆逊的书生意气又发作了,他问吕蒙说:“关羽与我们接境,你为何离开驻地远赴下游呢?后防难道不值得担忧吗?”

吕蒙说:“你说得对,可是我的病很严重。”

听说长官病了,陆逊非但不安慰,反而喜滋滋地说:“关羽心性高傲,盛气凌人。现在刚刚俘虏了于禁七军,意骄志逸,只想向北方推进,不再防备我们,现在又听说你病了,必定会更加没有防备,现在我们出其不意地发起进攻,自可攻占荆州。你见到主公后,一定要好好地盘算一下这件事情。”

吕蒙眼睛亮亮的,全然不像一个病人,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说出实情的冲动:名为回建业治病,实为麻痹关羽。最后,吕蒙说:“关羽一向勇猛,难以与之为敌,况且他又占据荆州,恩信大行,胆势益盛,不容易谋取他啊。”

回到建业,孙权问吕蒙:“谁可以代替你?”

吕蒙说:“陆逊智谋深长,才能堪当重任,我看他的规划,终究可以重用。而且他默默无闻,关羽不会防备他。如果重用陆逊,让他在关羽面前韬光养晦,同时暗地里寻找战机,这样就能攻克荆州。”

由此,陆逊彻底突破了职场临界点,成了孙权最需要的人。他被拜为偏将军、右部督,代替吕蒙驻守陆口,直接与关羽对峙。其实,关羽这时正在襄樊前线,陷于与曹仁的战争之中。但是,为了防备吕蒙袭击荆州,他还是留下重兵防守。

陆逊到了陆口,第一件事就是代表江东人民给关羽发去贺信,这封信《三国志》有载。陆逊先表达对关羽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赞美关羽打破于禁七军的丰功伟绩,说听到关羽胜利的消息后,江东人民无不高兴得用手敲打节拍,载歌载舞,衷心希望关羽能够席卷北方。接下来,陆逊再次强调关羽的功勋足以长留世间,上至晋文公,下至韩信,没有一个人能超过关羽。

“哈哈,江东也有识趣之人啊。”关羽一边读这封信,一边说。信里接下来的内容更让关羽坚信陆逊是个识趣之人。陆逊说自己办事不敏捷,一介书生而已,非常渴望得到关羽的指教。

关羽心里美滋滋的,美髯一翘一翘的,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一件事:“这个写信的陆逊,是个什么人?”身边的人懵懂地摇摇头:“不知道。”

陆逊三十六岁的时候,在芜湖天天数斑鸠。此前,他从未执行过对外作战任务,在这个战争才是社会动力的年代里,他显然是一个边缘人。周瑜三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在功成名就之时死了,鲁肃三十六岁的时候正在纵横捭阖地策划孙刘联盟抗曹的事情,吕蒙三十六岁的时候带领大军从关羽手中夺取荆州南三郡。孙权这样对待陆逊,是因为他是书生,还是因为他是陆家人?

现在需要一个名不见经传但是又有能力的人站出来与关羽周旋。最合适的人选,无疑就是三十七岁的陆逊。

只有当受到挑战的时候,人们才会处于最佳状态。关羽读了陆逊的那封信,感觉陆逊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便全无竞技状态,把镇守荆州的大部队调往襄樊前线,将最薄弱的一面呈现给了陆逊。

陆逊把早就写好的军情分析报告递交给孙权,把擒获关羽的计划要点详详细细地汇报了上去。孙权此时才算是真正认清陆逊的价值了,就让他和吕蒙率领先锋部队,先行进入荆州。吕蒙占领了南郡、江陵,陆逊攻取了宜都、秭归、枝江、夷道。就这样,江东举重若轻地平定了荆州。

关羽在襄樊前线被曹操派遣的援军打退,荆州此刻已经成了东吴的地盘,他只得仓皇逃往麦城。一代威震华夏的武将走到了自己的生命终点。

死的刹那,关羽可曾想到陆逊给他写的那封信?

这是一个战争是社会动力的时代,一个人只有在战争中体现价值,才会获得社会承认。从此,陆逊的官职就像坐上了高铁,加倍提速。进入荆州前,陆逊被拜为偏将军,一个月之后进入荆州,陆逊更是连升新职:先是领宜都太守,后又拜抚边将军,接着又封华亭侯。吕蒙死了,为陆逊腾出了位子,陆逊成了荆州边疆大吏,由执行层升格为决策层,可以指挥别人去攻城拔寨了。不久,陆逊被拜为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娄侯。右护军相当于都督,陆逊成了东吴的新一代都督。

而一年前,陆逊才是区区定威校尉!

“不服!”刘备恨恨地说。关羽死了,荆州失了,刘备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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