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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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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方亮,北京城里两支队伍一前一后出发。

    礼亲王府上上下下全起个大早,礼亲王和福晋满面笑容的带领着全家给祖先上香,禀告列祖列宗嫡长子兰泗贝勒今日奉皇命远赴边疆视察营区。

    上香后,在王府成员的欢送下,出动数十人马簇拥着骑在高大骏马上的兰泗贝勒,浩浩荡荡出城。

    京城另一隅,户部侍郎福大人家中却是不同的光景,三姨太庶出小女儿初荷今日出阁,仅三姨太与寥寥几个家丁在打点,既无嫁妆,也没丰富行头,跟着陪嫁的就是贴身女婢丽儿一人;花轿看来也不特别新,再加上四个轿夫和媒婆,冷冷清清的在寂静中启程。

    “小姐,没想到大人竟然没要你拜别祖先和父母,这简直是于礼不合嘛。”丽儿对着轿子的小窗口咕哝。

    去年大夫人的女儿初莲嫁人,单单嫁妆都不止十大箱,福大人还特地三更半夜就起床,领着初莲小姐拜别祖先,当时陪嫁的丫鬟和嬷嬷都可以排成两列了。

    同样是亲生女儿,怎么差这么多!

    “现在这样不好吗?我倒是觉得清静。”轿内传来初荷清冷的声音。

    “小姐,您怎么这么说呢。简亲王给府里下的聘金可比初莲小姐的多上好几倍呢,怎么说也是您比较光采。”丽儿自幼伺候初荷,虽然初荷在府里是个不受重视的主子,对待下人却是极好,也因此,丽儿忍不住要替她抱不平。

    “我反而喜欢这样。”反正是续弦,对方又是个年迈老者,根本没有铺张宣扬的必要。

    “但是……”丽儿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毛毛细雨落在脸颊上。“哎呀,糟糕啦,怎么出了城就下起雨来,这下子可怎么办呢?”

    “我看这雨势恐怕会越下越大,咱们得先找个地方避避。”媒婆大嗓门嚷嚷。

    “好吧,你们拿捏着找个可以避雨的场所吧。”初荷吩咐。

    “小姐,轿夫说再往前疾走一炷香时间,有个驿站可以落脚。”

    “嗯。”初荷迳自将头盖掀起,随意搁在一旁,露出化了新娘妆的脸蛋。

    她向来没放心思在梳妆打扮上头,即便是偶然出入贵族子女的聚会,也都以素颜出席,今日被嬷嬷们妆点红粉,可真不习惯。

    想着,便取出手帕擦拭嘴唇,将红艳艳的胭脂抹淡。

    “下了雨可就凉快多了。”初荷喃喃低语,头倚靠着窗棂,一手不自觉抚上胸前玉佩,另一手悄悄将窗帘掀起一角,让灌入的凉风徐徐吹上脸颊。

    或许是连日来为了出阁之事心神不宁而累积许多疲倦,再加上大半夜被唤起梳妆打理,此刻独自静静吹着风,眼睛眨着眨着,竟就这么缓缓入睡。

    驿站内最大厢房里,十数个仆役手脚俐落的打扫布置,椅子铺上绸缎做成的柔软坐垫,茶几上摆放着数本书册,还沏了一壶上等白毫乌龙,窗台前点上气味雅致的薰香。

    “都打点妥当了吗?”一个总管模样的年轻男子前前后后检查着。

    “对了,贝勒爷惯用的宣纸和笔墨拿出来放好。”

    临康可说是王府最精明的小厮,几年前被王爷亲自指派担任大贝勒的随身总管,这可是一等一的荣耀,他自然得小心打点各项事务。

    “手脚精细点儿,可别弄坏了这些文房四宝。”可都是御赐的珍贵文具呢!“好了,我去请贝勒爷来此休息,你们全都下去。”

    礼亲王府是八旗当中地位尊爵高贵的镶黄旗贵族,不但有着世袭的爵身份,礼亲王更是被当今对上重用的南书院大臣,然则府里的嫡长子兰泗贝勒却对仕途不甚热中,也不重视奢华享受;临康当初被派去伺候兰泗贝勒时,着实惊讶于他那间满是书册、除此之外并无华丽摆设的房间,王爷和福晋每每将皇宫赏赐的珍品指派给他使用,只不过兰泗贝勒除了文字书画之外,其余全视为无物。

    他谨慎巡视房间后,快步走到前院迎请主子入内小憩片刻。

    才来到前廊,就看见兰泗贝勒站在屋檐下怔怔看着雨景,但雨势越来越大,将他半边衣裳都淋湿了。

    “贝勒爷!请至二楼厢房休息。”他迅速撑起一把伞。“您身上都给淋湿了,怎么其他小厮们都没来伺侯着?”

    “我让他们去歇息了。无妨,你别紧张。”他微微露出笑意,这个年轻认真的小总管可真是尽心尽力、全天紧绷精神,连他有时都得提醒他放松些。

    “贝勒爷走好。”他必恭必敬的指路!兰泗上路。

    “行了,你也下去吧。”兰泗坐在窗边品茗热茶,随手拿起书卷翻看。

    小总管看向主子,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清磊俊雅的五官形貌,白皙干净的面容,透着一…浑然天成的斯文书卷气,举手投足无不散发高尚却不骄纵的贵气,难怪会被称为八旗子弟中独一无二的书香贝勒爷。

    “小的就在门口侯着,贝勒爷随时可以喊我进来。”说着,就退了出去。

    兰泗原想叫他不用在门外侯命,却也知道依照往例,此人是绝对赶不走的,只好由着他了。

    这一趟可能要花上月余才到得了边关,听说塞外景色壮丽辽阔,他虽然身为旗人,但是打从出生就在北京,从没享受过塞外恣意驰骋的乐趣,既然已经是非去不可,那就趁此机会体验一番。

    只是,此去千里,再也顾不了京城里的一丝一毫……

    “什么?但这驿站只此一间堪用的厢房,若她也要在此歇脚,那不就要惊扰到咱们贝勒爷了。”小总管略为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得出来他已刻意压低,却仍掩饰不了不满的语气。

    “但是也不好拒绝人家……”驿站的小官员也颇为难。

    兰泗放下书卷推门探问:“有什么事吗?”

    “这……”两人看见打扰了主子,都有些惶恐。“打扰了贝勒爷读书休息的雅兴,这真是……”

    他挥手示意无妨。“也有人想在驿站休息吗?可别太过无礼将对方赶走,我同他共用厢房又有何妨?”

    “不是的,只怕有些不方便。”小总管知道兰泗不爱仗着贵族身份独享特权,连忙解释:“对方是福大人今日出嫁的闺女,恐怕就算咱们愿意,新娘子也不想呢。”

    福大人的女儿……

    兰泗心念一动,倏地想起昨夜敦华所言,那可真是太过巧合啦。

    “这样吧,你帮我递个口信,就说敦华格格的大哥邀她前来厢房,以茶代酒,算是替她送行。”既是小妹的手帕交,又如此凑巧在驿站碰上,岂有不见的道理。

    “是。”

    初荷听完小总管的传话之后,脸颊禁不住泛红起来。

    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本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才刚出城竟又碰上,难道是天怜她的痴心?

    “既是敦华的大哥要为我送行,初荷自是却之不恭。”她故意口称“敦华的大哥”,而不说出兰泗二字,然即便是如此,也让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我帮小姐稍微打理一番,等会儿就扶她上二楼厢房。”丽儿年纪尚幼,不懂观察揣测主子心思,压根儿没发觉初荷的手足无措,只是开开心心,觉得遇上尊贵贝勒爷真有意思。

    当初荷在丽儿搀扶下步上二楼厢房,竟觉得心脏仿佛提到了胸口似的,尤其是听到房内传来那熟悉的清朗声音。

    “进来。”

    “贝勒爷,咱们小姐来了。”丽儿兴奋的喊着。

    初荷发现自己这一刻真是庆幸有丽儿这么一个可爱婢女,多多少少缓和了她内心的忐忑。

    “很巧吧?”兰泗微笑着看向她们。

    初荷看着他淡雅斯文的笑脸,跟那日探病时相比,气色精神都好多了,看来身体应该复原得差不多了吧。

    初荷慢慢走进厢房,方才推门而入时正好瞥见兰泗将毛笔搁下,显然之前正在挥毫。

    “你也下去歇息吧,待我跟你家小姐用完膳,自会差人通知你。”兰泗一如往常的斯文有礼。

    丽儿嘻嘻笑着告退。她这是第一次如此近看兰泗贝勒,难怪总是听说许多格格和官宦人家的女儿们都对他十分倾心,儒雅清俊的外貌以及透着贵气的书卷味,她从没见过这等天人般的翩翩美男子呢。

    “初荷想吃些什么,我命小总管尽量张罗。”他亲自重沏了一壶茶,替她斟满。

    “驿站附近地处偏僻,就别费心了。”她向来不注重吃喝,倒是对于兰泗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暗自羞赧。

    “是吗?我以为女孩子家总会有特别爱吃的小点心。”至少有个人就是如此。

    初荷瞧他神色微显落寞,知道他想起了谁,连忙岔开话题。

    “贝勒爷方才在写些什么?我可以看看吗?”她站起身看向桌上宣纸。

    “你喊我什么?”兰泗笑起来,觉得颇有趣。“怎么如此拘谨。”

    初荷原本已经平抚了心情,这下子耳根又燥热起来。“那不是您的封号吗?”

    “怎么要嫁人了还这么傻气?若是不嫌弃,你也跟敦华一样喊我大哥吧。”他又笑了。

    “那……我知道了……”很少看见兰泗笑得如此开怀,他真该多笑,那真是最好看的模样。

    只是她并不想跟敦华一样喊他大哥。

    “我这只是随意写写,打发时间罢了。”兰泗见她好奇望着纸张,于是解释着。

    蝶影纷纷,百花竟争妍。

    初荷盯着纸上那俊逸笔迹,尤其是最后一个妍字,她知道正是那人的芳名,可见得兰泗并非随意写写,他只是舍不得离开京城。

    “好一个百花竟争妍。”她喃喃低语,满是羡慕那个被兰泗爱着的女孩儿。

    “来,你也饿了,吃些食物好好养足精神。”他开门示意小总管伺候两人用膳。

    看着仆役们摆上好几碟精致小菜和香气四溢的热汤,初荷等到厢房内又只剩下他两人时,忍不住大着胆子央求。

    “你……可以写些字送我,就当作是送别之礼吗?”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就这么脱口而出心底的愿望。

    兰泗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着。“这有何难。不过,可得等我们饭后才能动笔。”

    初荷漾开笑意。想来也是好笑,自己多年来倾心于他,这却是第一次两人能够单独面对面好好交谈。

    “初荷今日看来有些不同于以往。”兰泗向来心思细腻,早发现了她平日并无上妆习惯,似乎也不注重服饰打扮。

    “这不过是徒具形式罢了。”她低语。

    兰泗微怔。他每每在官宦子弟聚会场所看到的女孩儿,都是絮絮叨叨说着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的事儿,可从没见到哪个竟然用“徒具形式”这般冷调的说法。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会和敦华交好了。”可不是吗?敦华向来自视甚高,压根儿不将寻常人看在眼里,却十分看重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儿。

    初荷微微笑着。“不知这是褒是贬?”

    “总是格外不同。”他不刻意说些褒扬的话,但着实认为眼前女子跟敦华一样气质独特。“来,我们以茶代酒,算是互相道别。”

    他亲自替初荷斟满茶杯。

    “一路顺风。”兰泗看向他。

    初荷直勾勾看进他那对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忽然涌出前所未有的感伤与不舍,禁不住眼波闪烁,却在接收到兰泗疑惑的询问眼神时迅速低下头。

    “初荷先干为敬。”她一古脑儿的饮完一杯热茶,然后取出手帕擦拭嘴唇。

    兰泗暗叹一口气,对于初荷即将面对的婚姻颇感同情,但心知肚明此事已毫无转圜余地,因此岔开话题。“等会儿你想让我写些什么?”

    “就写此情此景吧,能够选在同一日出城,还在驿站碰面,这可真是不容易的巧合。”

    “的确是很不容易的巧合。”兰泗学她说词,说着就站起身来移往书桌,自己磨墨铺好宣纸。

    初荷瞧着,为他儒雅且专注的磨墨动作而心折。

    兰泗提起笔,略为停住想了一下,便下笔流畅书写。

    城郊小驿站雨中两两相送行

    此去千里后会有期

    末尾落款题上兰泗赠于初荷。

    她站在一旁低低念着字句,再看着字迹流转之处虽然一笔一划十分好看,却无半分刚才那张“百花竟争妍”所透露的浓烈情感,不禁又有些失望。

    “等干了再收起来。”兰泗看向她,却忽然愣了一下。

    初荷不解,朝他视线低头一看,赫然发现兰泗盯着她颈上挂的那块玉佩,这下子瞬间耳根燥热,有如小孩童偷东西被当场逮到。

    “这玉佩……”她太过大意了,平日都是塞进衣服里面,方才在轿子里百般无聊,才会取出抚着玩儿,哪想得到竟会被原物主看见呢!

    “色泽和雕工都挺精巧雅致,是你父母亲特地准备的嫁妆吧。”他那一眼瞥见时怎觉得好眼熟?

    “不是。”看来事隔多年,他应该早遗忘了。“这可说是一位故人给的吧。”

    既然认为此玉佩精巧雅致,怎么当年压根儿没想回头捡?初荷暗暗在心底反问。

    “你出嫁之日还配戴着,显见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兰泗礼貌性的随口问,并无探其隐私之意。

    初荷随意应了一声,只希望他别再说关于玉佩的事。她极少感到如此困窘与心虚呢。

    “贝勒爷,雨已停了,不知咱们何时要启程?”小总管在门外恭问。

    “是啊,也该离开了,此刻赶去下一个驿站刚好傍晚。”兰泗盘算着。“你们的队伍往西边走也是一样,现在启程,可在入夜前抵达一间客栈。”

    “是啊,也该走了。”初荷点点头。

    “临康,你去唤初荷小姐贴身婢女前来。”兰泗走去开门吩咐。

    “咱们也该离开了。”

    “是。”小总管不敢怠慢半分。

    终须一别。初荷听见丽儿的脚步声,就立即告辞,转身前将兰泗的模样看进心底,毅然迈步离开。

    兰泗拾起搁在茶几上的书卷再度翻阅,一边等着小总管前来,一边翻书喝茶,却忽然眉眼扯动,讶然愣住。

    那玉佩的温润色泽与雅致雕工……他想起来了,玉佩主人不就是……

    ——可说是一位故人给的。

    再想起方才初荷的小女儿羞态与急欲掩饰的惶然心虚,难道她……

    兰泗一刹间心思百转,手上书卷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果真是一去千里。兰泗风尘仆仆抵达边疆营区已是数十日之后,放眼所见尽是辽阔大漠与牛羊成群;策马奔驰,强烈如刀割一般的冷风直直打上他的脸庞。

    此情此景迥异于他在京城所习惯的一切。

    不仅如此,他虽然贵为贝勒,且身为圣上钦差,却也和一般士兵同样住在帐棚内,每日陪着将领操兵演练,倦也便跟着大家席地而睡,更别说是饮食起居,当然再无京城里的精致讲究,日日粗茶淡饭,甚且跟着打猎烤肉,豪迈而食。

    初期真是苦不堪言。兰泗这才明白无论他以前在京城里如何不仰赖王府,或是他如何的想摒弃尊贵奢华的生活享受,但终究来说他仍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来到边疆才真正切身体验到寻常人的生活。

    但他并不以为苦,这番折腾反倒让他再无多余心思去遥想北京城那段痴心苦恋。

    反而是小总管每每哭丧着脸追在他身边恳求:“贝勒爷,您好歹回自己的帐棚内歇息一下,这睡在粗石子上面可是会生病的。”

    要不就是凄惨无比的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贝勒爷,您已经骑马演练好几个时辰了,怎不休息一下纳凉喝水?”

    兰泗还得反过来劝他先回去,小总管自然不依,可怜他在烈阳曝晒下昏倒数次后才乖乖听话。

    兰泗当然也不是铁打的身体,他也从没经历过这些磨练,然种种的辛苦与不适他都咬牙硬撑过来;驻守边疆的将领看他如此尽心尽力,也从一开始的嗤之以鼻,慢慢转为敬佩尊重。

    他们原先以为这个白皙清俊的京城贝勒爷会成天躲在帐蓬里呢!

    “贝勒爷,笔砚纸墨为您准备好了!”小总管开心的喊着。

    这半年来简直是水深火热,原先以为文质彬彬的兰泗贝勒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帐棚里写奏摺之类的,哪晓得他几乎无一日歇息,老是去做些拿刀拿枪折腾身子的苦差事,害小总管他老要提心吊胆,深怕贝勒爷会气喘复发或是受不住而倒地。

    结果昏倒的反倒是他!

    “嗯,搁着就行了,你下去歇息吧。”兰泗挥手示意他离开。

    “小的反正也没事做,就帮贝勒爷煮茶好了。”小总管最爱伺候兰泗提笔写字的时刻,这可比出操舒服上百倍千倍!也幸好贝勒爷还保留了这个文雅嗜好。

    兰泗由着他留在帐棚内,反正他专心写字,并无妨碍。

    来到边疆后,兰泗耗尽所有体力心力在工作上,以前在京城内狩猎时总觉得自己表现不差,来到这里才算真正懂得拉弓射箭、骑马追猎的个中滋味;不过,有些事情不是没变,像是他趁空挥毫的习惯,以及他那晒了就红、红了之后却又白回来的肤色。

    “贝勒爷,方才有人送来一封王府来信。”小总管必恭必敬的双手奉上。

    兰泗接过之后本想搁在一边,却在瞥见信封上字迹后凝住面容。以往都是敦华代阿玛额娘写家书,怎么这次竟是阿玛的笔迹?

    他迅速拆信阅读,顿时脸色丕变。

    云熙贝勒染病猝死,敦华失踪月余,消息全无。

    兰泗越看,脸色越僵。敦华自幼跟醇亲王府的二子云熙贝勒订下婚约,尽管敦华嘴上不说,但向来心高气傲的她每每见到云熙,总是难掩冷漠中透出一丝丝羞态,他这个做大哥的心知肚明敦华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况且一年前云熙被派往沿海查缉私盐,还被他撞见两人在院子里依依不舍的互相凝视。

    怎么会一分开就成诀别?

    这要向来孤独寡言的敦华如何承受得住!

    况且,怎会忽然失踪呢?一个自小养在王府的格格还能跑去哪里?

    “敦华、敦华……”他沉吟着。“你能去哪?”

    猛地,兰泗想起一个人,连忙命小总管重新拿一张纸,速速提笔。

    “快马送信,快去快回。”他将手中书信迅速递给小总管。

    “是!”小总管大声回话,直到走出帐棚低头察看,才发现兰泗贝勒竟然不是回信给王爷,只见信封上磊落几个大字——

    简亲王府初荷福晋亲启

    “云熙贝勒染病猝死,敦华失踪月余,消息全无。”

    字字清晰却压低音量,嗓音出自一个梳了大拉翅发髻的年轻女子,她倚在湖边凉亭展信阅读,眉宇间越来越紧,神情讶然。

    “福晋,送信来的小厮说他得带着您的回信才可以回去呢!”丽儿一边小跑步一边嚷着。

    “瞧你,不是说了很多次在这儿不比以往,别这么大声嚷嚷。”年轻女子低声纠正,不过语气并不严厉,反倒像是有些拿她没办法。

    “我又忘记啦。”丽儿俏皮的伸伸舌头。“福晋,送信的小厮就是兰泗贝勒的贴身小总管耶,就是那次在驿站遇上……”

    “原来是他。”

    年轻女子正是嫁作人妇的初荷。下午她依照习惯独坐湖边作画,寂静无声小小乐趣却被丽儿宏亮的大嗓门给打断,随之而来的就是这封令她大大震惊的来信。

    她一瞧见信封上的大字就疑惑起来,拆开一看,果然印证她的猜想,毕竟这般俊逸字迹可不是寻常人写得出来。

    这是她嫁进简亲王府半年来唯一收到的信,甚至连她的亲爹亲娘或是兄弟姐妹都没人写信给她。

    只是,信中所写却让她心情跌落谷底。没想到那个足智多谋的云熙贝勒竟在返回京城前夕染上恶疾而死,她简直难以想象敦华听到消息时的打击。

    敦华虽然从没亲口承认,但初荷知道她早等着云熙贝勒返家筹备婚礼。

    更糟糕的时,兰泗原本寄望她会有敦华的消息,但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晓得啊。

    “你去请那位小总管稍待片刻,我这就回房写信。”她匆匆交代完毕,就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写这封信,只要让小总管传个口信,就说她没有敦华的消息不就得了,但是,她想亲自写一封信让小总管带回去。

    初荷将手中的信摺好放进怀中,脸蛋微微泛红,却又责怪起自己不该在敦华音信全无之际只想着一己私情。

    “嘿,瞧瞧这是谁啊!”

    一个壮硕肥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让初荷的心情更加跌落谷底,听到这个流气的语调,就知道是那个讨厌鬼。

    “借过。”她冷着脸挪往另一边,那人却故意身体一歪又挡住去路。

    “急什么呢?小额娘。”福端嘻嘻笑着,一脸无赖。

    若问初荷最厌恶简亲王府的哪号人物,那铁定就是简亲王的长子福端了。

    “我说了,请你让让。”她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语气坚定。

    从她嫁进来没几日,就发现简亲王的一干儿女还真是难缠至极,其中尤以福端最爱找她麻烦;这人年过四十,却整天无所事事,倒是娶了三房妻子、纳了四个小妾。

    “唷,怎么我不能跟你说上几句话吗?”福端就是恼她总以鄙弃的眼神瞧他。“况且,你刚才急急忙忙塞了什么在怀里,该不会是想偷偷跟哪个野男人约会吧?”

    “你敢胡说八道?若是让你阿玛听见,你知道他会相信谁。”初荷义正言辞的训斥他。

    “你闭嘴!”福端恼羞成怒。“哼哼,劝你别作贼的喊抓贼,你敢立刻拿出怀里藏的东西吗?”

    “没必要。”初荷冷瞪他一眼,但心底却开始有些发急。她确实不想公开此信内容,不想让敦华为了未婚夫死讯而失踪的事情传开来。“你让开。”

    “喔,你心虚了喔,果然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福端紧咬着她不放。

    “我这就去找大家来看,要真是什么肮脏事儿,我定要禀告宗亲长辈们用家法治你!”

    “你别得寸进尺,故意栽赃!”初荷恼火,匆忙闪身越过他,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没想到福端竟大胆的将她揪住。

    “别想湮灭证据!”他肥壮的大手一把抓住初荷纤细手腕。“快来人!”

    “你做什么?”她大惊失色。手腕被扯得剧痛,险些站不稳。

    “住手!”

    一声老迈、似用尽力气的怒吼,让两人同时愣住。

    “福端!你敢在我脚下胡作非为!”简亲王在两个小厮搀扶下出现。

    “阿玛我……”任福端再如何胆大包天,仍是怕简亲王。

    “还不放开初荷!”他用力提起拐杖狠狠跺地。

    福端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手,初荷连忙奔到简亲王身边。

    “阿玛您不知道这个小蹄子瞒着您——”

    “闭嘴!”简亲王怒斥。“你敢再这样说初荷,我就将你赶出王府!”

    福端一听,脸色丕变,顿时哑口。

    “还不给我滚!”他举起拐杖作势要打,福端一脸怒气的瞪了初荷一眼,才恨恨地走开。

    福端一走,简亲王瞬间像是被戳破了的纸老虎,虚弱得整个人歪倒,初荷轻呼一声,赶紧扶住他。

    “王爷息怒。”她满脸关切之情。“都是初荷不好,别招惹他不就得了,累得王爷大动肝火。”

    简亲王咳得说不出半句话,只得挥手示意初荷和小厮们扶他进屋里,坐好之后才让初荷拍背咳痰,许久才能再度开口。

    “你受委屈了。”他声音虚弱无力。

    初荷摇头。“没有。”

    “我绝对不会让福端欺负你……”他边说边咳。

    “王爷,方才福端说的是这封……”她将怀中书信取出,却被简亲王阻止。

    “我知道你不会胡来。”他虚弱的拍拍她肩膀。

    “但我还是想让王爷知道。”初荷于是将兰泗来信告知敦华失踪的情形详详细细说出。

    “要不要我派密探四处寻访敦华行踪?”简亲王提议。

    初荷心口一热,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过她却摇摇头。“敦华如果想躲,恐怕没人找得着她。”

    “看来你们的感情很好,或是你想回娘家等敦华的消息?”

    初荷想也不想就摇头。“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王爷身边。”

    与其回去北京面对一大群冷漠无情的至亲,倒不如照顾这个有如她再生父母的老王爷。

    “可真苦了你,等我哪天两脚一伸,你就改嫁。”

    “您又来了,初荷不想听这些。”她笑着,却又随即想起。“我得赶紧回信呢。”

    “我是说真的。”简亲王看着她磨墨提笔。“反正咱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您啊,老爱说这些,我都会背了呢。”她凝神落笔,字迹娟秀端正。

    “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我要喝药睡午觉去了,可别吵我啊。”简亲王边说边往内房走去。

    初荷琢磨着字句,本该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一炷香时间才完成;只是,将信件封好的同时,她不经意望向屋里酣睡的老王爷。

    初荷啊初荷,无论如何,简亲王始终是你夫婿,更何况人家对你恩重如山,新婚夜就说了只想跟你做个忘年之交,你又怎可以为了兰泗捎来的一封信就痴心妄想起来呢?

    她思索片刻,忽然将已经封好的信撕成两半,再点燃将之烧尽,然后唤来等在门外的丽儿。

    “请小总管传个口信,就说我没有敦华格格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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