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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写诗的朋友,喜欢博尔赫斯到了迷狂的程度。若是有人胆敢当他面对博尔赫斯这个名字语露不敬,他是不会吝惜一身的蛮力和在大学武术队专门学来的拳脚功夫的。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圈子里,博尔赫斯这几个字仿佛是吸附了某种魔力,闪耀着神奇的光辉,其威力与今天的村上春树大致相当。我的这位朋友由于爱屋及乌,还喜欢上了图书馆和双目失明的人,喜欢上了象棋、老虎、西风、流水、星象、芝诺、阿克琉斯和乌龟。这些事物也都成了这位诗人的当然主题。他最喜欢的还是布宜诺斯艾里斯这个地名。他甚至认为,汉语中“布宜诺斯艾里斯”这个句子的音节无比华美,犹如神祗的馈赠,言下之意,诞生在这样一个地方的人要想写不出好诗来,那比登天还难。平时,他逢人就背诵《循环的夜》:

那就是布宜诺斯艾里斯
给人们带来希望和黄金的时间
却给我留下了一朵枯萎的玫瑰
一团乱糟糟的街巷
重复着我祖先古老的名字

可是,到了后来,由于机缘凑巧(这也是博尔赫斯常用的句子),这位诗人流亡海外,为生计所累,碾转来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布宜诺斯艾里斯之后,他竟然想不起来这个城市有任何特别之处。他在那儿一住就是三个月,有一天,他被通知去交房租,当他沿着一条天蓝色的墙和有喷泉的街道来到交费处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已故作家博尔赫斯的门前。百感交集是免不了的,据说,他还攀住一株无花果树痛哭一场,算是与八十年代幼稚的理想主义作了最后的清算。二OO一年冬天的北京,这位诗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向我讲述这个故事。尽管我这个人素有轻信别人的恶习,但我还是不太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在我看来,他的故事是对《两个做梦人故事》的较为拙劣的挪用,正如《两个做梦人的故事》是对《一千零一夜》的挪用一样。
说起博尔赫斯的这篇小说,我倒想起了一件趣闻。有一次给学生上课,我把《两个做梦人的故事》发给学生,让他们写一篇读后感。这个故事写的是,在从前开罗有一个人,在自己花园里的一株无花果树下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人来拜访他,这个人浑身湿透,从嘴里拿出一枚金币,对他说:“你的财富在伊斯法罕,你去拿吧。”这个人果然按照梦境的指引,踏上了前往伊斯法罕的道路。晚上,他宿在一个清真寺里,碰上当地巡逻队队长率领官兵来捉拿盗匪,结果盗匪没捉到,却将这个从开罗来的冒失的年轻人捉去审问。巡逻队长问他为什么要到伊斯法罕来,他就向队长讲述了那个梦。队长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把嘴里的臼齿都露了出来。队长说,你太傻了。我一连三天都梦见开罗的一座房子,庭院里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座日晷,一棵无花果树,一个喷泉。喷泉下面埋着大笔的财宝,我是不会去理会这些荒诞的梦的。从开罗来的那年轻人吃惊地发现,队长梦中的那个庭院正是自己在开罗的家,于是他就回了家,从自己家花园的无花果树下挖出了一大笔财宝。
结果,作业收上来,竟然有70%以上的学生一口咬定,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人只要刻苦努力,百折不挠,就一定会获得成功。这事件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今天的大学生对于博尔赫斯这个名字已经有了很深的隔膜。尽管在八十年代后期,年轻作家都以谈论博尔赫斯为荣这一现象本身有点滑稽,但这个名字以及它所包含的形象,相对于当今日常生活的实利化的进程,已经足以构成反讽了。当今的读者早已不把博尔赫斯当回事了。照我的观察,中国本来就有比较偏重现实,爱好实利的世俗传统,“幻想”的空气虽较为稀薄,但也出现了《庄子》、《世说新语》、《聊斋志异》,乃至《红楼梦》一类的伟大的作品。可到了近现代,热中于形而上幻想的作品越来越希罕了,而到了九十年代之后,随着全民经济热潮的急剧升温,特别是文学界对“欲望”的重新命运和书写,“博尔赫斯”们的湮没毫不足怪。如今文坛上所谓的“下半身写作”方兴未艾,要知道,博尔赫斯连“爱情”也懒得去写的。说这个人不食人间烟火,一点也不为过。我猜想,就是在写作界,那些文字流畅得犹如患了痢疾的写作者,大概也不会有耐心去读什么《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的——连小说的名字都这么拗口,作品本身还用说吗?
世界上有多少博尔赫斯的读者,就会出现多少种对博尔赫斯的误解。我知道,这句话说了也等于没有说。因为,从广义的阅读过程来看,这句话适用于任何一位作家。我这里要强调的是博尔赫斯的别具一格的写作的方法。尽管有许多国外的学者在评价博尔赫斯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他的风格和创作方法是前无古人的,但我仍然认为,博尔赫斯属于一个时断时续却相对稳定的文学和哲学传统。在哲学上有叔本华、休谟、卢克莱修和帕斯卡尔,而文学上则有威尔斯、霍桑和卡夫卡。我说博尔赫斯易遭误解,首先一个理由是,他试图表达的内容,在常人看来本来说是虚幻的。其次,他用的手法是隐喻性的,他是一个可无争议的比喻收藏家。《玫瑰色街角的人》时的作者与《一件无可奈何的奇迹的人》的作者似乎并不能算是同一个人(博尔赫斯本人也有类似的描述);而写作抒情诗、哲理随笔、叙事诗小说、文学论文的博尔赫斯分别具有不同的面孔。所有这些面孔揉合、叠映出一个完整的形象,这就是我要在这里谈论的博尔赫斯。一个阿根廷人,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一个家禽市场检验员,一个图书馆的馆长,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身份:一位冥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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