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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浪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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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祥和大夯回到部队,真好比从天而降,同志们奔走相告,上上下下都欢喜不尽。郭样的老战友们,近的挤空儿来看望他,远的也在电话上询问。大家见了他,少不得在他的胸脯上亲热地擂上几拳,欢迎这个“嘎家伙”的意外归来。郭样也少不得一遍一遍地把这一段经历讲给同志们听。大家听了金妈妈和朴贞淑对待志愿军的那种感情,都感动得掉了热泪。有谁能说出中朝人民所结下的生死之谊是多么深厚呵!以上这一切,读者都是会想像到的。如过多叙述,反而要浪费笔墨了。令郭祥惶惑不解的是,大家向他叙说了许多别后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提到杨雪。再说,他的归来,几乎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杨雪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既没有她一个电话,也不见只字片言到来。这都不能不使他感到奇怪。因为自己在人前又不便动问,就钻到闷葫芦里去了。有一次,他实在忍耐不住,就问老模范:

  “咱们连这一次负伤的有多少人哪?”

  这个问题,他本来早已问过;老模范以为他忘了,就重述了一遍。接着,他又问:

  “这些人都送到哪里去啦?”

  “大部分送回祖国去了。”

  “其余的呢?”

  “其余的送到了军的野战医院。”

  “医院的情况怎么样?”

  “医院的情况么,不错,很好。”

  老模范不再往下谈了。郭祥实在忍不住又问:

  “白英子那孩子现在还好吧?”

  老模范的眼睛暗了一下,神情有点慌乱,支支吾吾地说:

  “那孩子还好……”

  说过,假托有事,就忙别的去了。

  郭祥更加狐疑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部队自移防到西海岸以来,补充了大批新战士,正在加紧练兵。郭祥想给杨雪写封信,也没有写成。这天早晨,部队在海边上演练完毕,收操回村。郭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了一会儿,正望着滚滚的浪涛出神,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声,郭祥扭头一看,见徐芳穿着连衣裙,垂着双辫,背着背包和小提琴,正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见郭祥已经发现了自己,就停住脚步笑着说:

  “您躲在这儿想什么呀?”

  郭祥马上起身来,笑着说:

  “小徐,你怎么搞起突然袭击来啦?我刚才一点也没有看见你。”

  “我可老远就看见是你。”徐芳赶来同他热烈地握手,笑着说,“郭祥同志,你这一次可真把大家都急坏了。我们还以为你真的去见马克思了呢!”

  “不会!不会!”郭祥笑着说,“我本来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了。可是他老人家捋了捋大胡子,摩摩我的脑瓜儿,笑着说:‘你这个小伙子干吗老抢先哪,回去!回去!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哪!’这不是,我就又回来了。”

  徐芳咯咯笑了一阵。郭祥笑着问:

  “小徐!你这次下来有任务吧?”

  “找就是奔你来的。”徐芳笑着说。

  “找我干什么呀?”“因为你是我们那个剧本的主人公嘛!”徐芳把背包、提琴放在大石头上,坐下来。她摘下帽子,一面擦汗,一面说,“你的事迹,我们文工团早听说了。我们本来想好好采访一下,有的同志性急,说这样怕赶不上趟了,还是先编起来再说。结果一夜之间就突击出来了。又连着排了几天,就给首长们审查。谁知道首长和机关的干部们一看,都不满意。说根本没有写出英雄的思想感情,在中朝友谊方面也没有写出深度来。这才又重打锣鼓另开张。大家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英雄的思想感情挖出来……”

  “你也参加了这个集体创作?”郭祥笑着问。

  “也就是敲敲鼓边儿。”徐芳说,“我主要是为了配曲。主力是几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他们随后就到。我们已经商量好:这次一定不惜时间、精力,一天不成两天,两天不成三天,不把你们的思想感情、精神境界挖出来,决不罢休!”

  郭祥听到这里,登时出了一脑门汗,勉强笑着说:

  “徐芳同志,叫我看,你们就别编了,我这次没有完成任务,心里就够难受的了。就说跳崖吧,我们不做敌人的俘虏,这是革命战士最起码的了,有什么可写的呀!如果一定要写,也别拼死命来‘挖’。上次就有个记者来挖乔大夯的思想感情,大个儿端端止止地坐在那里,风纪扣扣得又紧,不一会儿工夫就汗流浃背,把两层军衣都湿透了。事后,大个儿跟我说:‘我的老天!这还不如打仗轻松呢!’”

  徐芳婉儿地一声笑起来,说:

  “这一次,你们可以充分准备准备!”

  郭样怕再说下去打击徐芳的情绪,当然更想了解杨雪的情况,就转了话题,问:

  “小徐,你从后方医院回来多长时间了?”

  徐芳听到他提起后方医院,眼里立刻出现了慌乱的表情,慢吞吞地说:

  “总有一个来月了。”

  “你在后方医院,情况还很好吧?”

  “好,好。”她含含糊糊地回答着,提起背包要走,“我先到连队看看去,以后再细谈吧。”

  郭样越发觉得可疑,上前把她拦住,说:

  “小徐,你再稍呆一会儿。我问你,小杨现在怎么样了?”

  这话不问还好,提起小杨,徐芳眼圈一红,立刻低下头去,不言声了。

  郭祥更着急了,忙问:

  “你快说呀,她到底怎么样了?”

  “她,她牺牲了。”徐芳抽抽咽咽地说。

  “什么?你,你说什么?”

  “她已经牺牲一个月了。”

  郭祥一听,登时全身一震,两眼发黑,脚下的土地直往下沉,好半天没有言语。海风呜呜吹着,只听见一阵一阵哗哗的浪声。

  “郭祥同志,我知道这消息对你意味着什么。”徐芳拭着泪说,“来以前,我本来决心不告诉你。可是,你是一个久经锻炼的人,有坚强意志的人,我觉着,老是瞒着你,也不是个办法。

  “你说吧,小徐,我受得住!”郭祥略略抬起头说。

  “那是在一个月以前,”徐芳的声调稍许平静了些,“我跟小杨姐姐在车站一上转送伤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们刚刚走到村边,看见有四架野马式飞过来。这本来是平常的事。可是,这时候,特务分子从山背后打起了几颗信号弹,飞机就围着村子转起来了。小杨一看不好,就赶快敲钟报警。轻伤员纷纷往防空洞里猛跑。敌机接着开始了轰炸。又是扔汽油弹,又是打机关炮,好几处房子都着火了。小杨是情况越紧张她越沉着。她见我在地下趴着,就说:‘小徐!不要慌,咱们赶快背重伤员去!同志们在前方没有牺牲,决不能叫他们死在后方。’说着,就飞跑到着火的病房去了。我也跟着她跑去。我从来没看到她的腿脚这么快,弹片、子弹、泥块、石头像雨点似地落着,她全不在意。她一连背出了七八个重伤员。这时候,在防空洞口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我们:‘小英子呢?你们谁见小英子了?’一个护士说:‘她跑去搀伤员了。’小杨着急地说:‘哎呀,你们没有拦住她呀?’那个护士说:‘你可拦得住呀!她把小脑瓜一歪,就跑出去了。’一个伤员说:‘你们到四病室看看吧,她把我刚刚搀出来,就一溜烟跑回去了。’小杨一听,立刻箭也似的向四病室猛跑。这时候,四病室已经起火,像火车头似地冒着一团一团的黑烟。门窗也烧着了,小杨就从火门子里扑了进去,把白英子背了出来。原来这孩子被塌下来的木头砸伤了。小杨背着她一面跑,一面昂起头看着敌机。这时候,一架敌机俯冲下来,扔了一个炸弹。炸起的黑烟尘土把她们遮盖住了。黑烟过去,我们看见她们还在地上趴着,我们都一连声喊:‘小杨!小杨!快跑呀!’她还是纹丝不动。我们就知道不好,跑到跟前一看,才看见小杨伏在小英子的身上昏过去了。她身上中了好几块弹片,身边流下了好几滩血。小英子正搂着她的肩膀哭呢……

  “这时候,敌机已经飞走了,伤员们,医院的人们全围过来看她、我轻轻地把她往起一扶,她睁开了那双像启明星样的两眼,望着大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那本来有点红黑的脸,这时却像一朵白牡丹似的。医生们欢喜地说:‘不要紧,快抬去抢救!’我们就把她抬回到住处。因为伤势过重,她又昏迷过去。手术包扎以后,我和小英子一直守着她。等到后半夜,我给她喂水,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望望我和小英子,微微一笑,安详地说:‘小徐,你们歇一会儿吧,我这伤太重,不一定能支撑到明天了。’小英子一听,眼泪汪汪地说:‘你会好的!你会好的!’我也急了,我说:‘小杨姐,你怎么说这个呀!我还等你好了,一块儿给伤员们演节目呢!’小杨姐就抚摩着小英子的头说:‘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朝鲜战争早晚要胜利的。你要好好学习,等胜利了,好好建设你们的国家。’说过,她又拉着我的手说:‘小徐,咱俩虽然在一块儿时间不长,就像亲姐妹似的。你替我写一封信,好好安慰安慰我爹我妈。我们村阶级斗争很复杂,我妈在村里工作很难。叫她遇见事不要着急,好好保重身体,不要难过。也告诉我弟弟,不要老是贪玩,将来有机会,可以到部队去。’说过以后,我看她老是深情地望着我,好像还要说什么,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来。沉了好一阵,才说:‘小徐,你把我那挎包拿来。’我从墙上取下挎包,放在她头前,她翻了翻,取出她常用的一个小红梳子,一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还翻,取出她常用的一个小红梳子,一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还有一个一直保存着舍不得用的笔记本。她把那个笔记本递到小英子手里,然后又拿起梳子说:‘小徐,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这个就留给你吧。’说过,又拿起小圆镜子,眼圈一红,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要回不来,那就不要说了;要是他活着回来,你就把这给我嘎子哥留个纪念吧。你对他说,他是一块真金,我,我对不起他……’说到这儿,她的泪刷地一下流下来,再也止不住了。小英子和我全哭了。我说:‘小杨姐,你不要想得太多,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摆摆手,又从口袋上取下自己的钢笔,说:‘还有这支钢笔也留给他吧,我记得他那支笔老漏水儿,已经不好用了……’她把笔递到我手里不久,就咽了气。……”

  徐芳说到这里,又掏出手帕拭泪。接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红绸包儿,递到郭祥手里。郭样展开,里面包的就是那支杨雪用过多年的黑杆金星笔和那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那面镜子看来比水晶还要晶莹,比雪还要洁白,比银子还要明亮。郭祥本来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嘴唇上咬出了一排血印,现在睹物思人,泪如泉涌般地倾泻而下。……

  “把她埋在哪里了?”呆了好大一会儿,他问。

  “就埋在松风里旁边的小山上了。”徐芳说,“我们把她的全身都擦洗得特别干净,然后用白布裹了。头也给她洗了,梳了。小杨姐姐样子一点没有变,就像她睡着了似的。埋葬那天,到了很多人,除了工作人员、伤员,还有松风里的群众和郡里的干部。白英子和朝鲜的妇女们哭得特别哀痛。郡人民委员会的干部说:小杨是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是中朝友谊的象征,他们还要呈报金日成将军……”

  郭样深深她垂下头去。

  徐芳又是安慰又是感叹地说:

  “郭祥同志,不要说你,我们谁不喜欢她呀!伤员们要是一天不见她,就要问:‘小杨呢?她到哪儿去啦?’我乍到医院,看到战士的血就害怕,到病房里也觉着气味难闻,给战士端大小便,还戴着厚厚的口罩。可是小杨姐姐呢?她的一生,都是守着伤员度过的,我就从来没有见过她嫌脏的时候。她对战士的感情多深厚呵!……什么时候,我才能锻炼得像她那样呢!”

  郭祥心潮澎湃,思绪如麻,徐芳刚才的话他大部分没有听清。他略略抬起头,说:

  “小徐,你先到连里歇歇吧,我随后就回。”

  徐芳知道他心中难过,想独自呆一会儿,就叹了口气,背起背包、提琴,独自回村里去了。

  大海正起着早潮。暗绿色的海水,卷起城墙一样高的巨浪狂涌过来,那阵势真像千万匹奔腾的战马,向着敌人冲锋陷阵。当它涌到岸边时,不断发出激越的沉雷一般的浪声。郭祥望着大海,默默地想着他少年时的伙伴,他的同志和战友的一生。他仿佛看见这个矫健的女战士,短发上戴着军帽,背着红十字包,面含微笑,英姿勃勃地踏着波浪向他走来,对他亲切地说:“嘎子哥!你在这儿傻呆着干什么呀?我是一个贫农的女儿,一个人民的战士,一个共产党员,今天我所做的,不过是自己应尽的一份责任罢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你自己不是也常说,为普天下的劳苦大众流血牺牲是我们的本分么?……只要你在战场上多杀敌人,为被害的人民报仇,使人早日得到解放,那就是我的心愿了。……嘎子哥,快快回营去吧!……”这时候,郭祥的泪不绝地倾泻到咸涩的海水里。奔腾的海水呵,世界上一切形形色色的反动派们,它们吞噬了多少人民优秀的儿女!它们在这大地上,在他们亲人的心里造成了多么深的伤痛!但是,人民的伤痛都将化成仇恨,人民的仇恨都将化成勇敢,就像这漫天的海水一样,终将冲毁一切反动派的统治。今天,郭祥的胸中,就像面前这大海的狂涛一般不断地奔腾着,翻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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