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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百三十六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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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生档案:

    姓名:妮妮

    城市:江苏省扬州市

    年龄:17

    星座:天蝎座

    关键词:倔强,怀疑

    个性签名:想在大脑里装一个删除键。

    PART1:故事STORY

    我的童年,是由一张张表格拼贴而成的。

    每天该做什么,吃什么,学什么,练什么,表格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爸爸是一所重点中学里的特级教师,妈妈是市医院的医生,优秀的他们,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我身上,希望我能延续他们的成就,成为他们的骄傲。

    我的童年时光,除了正常的学习之外,全被各种补习班占满了。所以如果你要我回忆童年有什么快乐的事的话,我真的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我就是一台只会学习的机器,而生活中唯一的奖赏就是周围人对我的表扬:妮妮真乖,妮妮是个好孩子,妮妮将来一定有出息。

    五年级的时候,班里转来了一个叫莹莹的女孩。

    莹莹的爸爸在电视台工作,所以她见过很多名人,这让她在我们班很受欢迎。一到课间,她的桌边就围了许多同学,津津有味地与她聊明星八卦。相比之下,我寂寞极了,从小到大我都没怎么看过电视,她们尖叫的那些名字我一个都没听过。

    莹莹知道以后吃惊极了,她看我就像看一个怪物。

    "你都不知道?"我摇摇头。

    "那赵薇呢?"我还是摇摇头。

    她倒吸一口凉气:"妮妮,你是从外星来的吗?"

    她转身从课桌里拿了本潮流杂志给我:“这本杂志借给你,好好补补课吧。"

    我不知道我的改变,是不是从莹莹借我杂志的那一刻开始的,但确确实是,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学习和奖状,还有别的东西,那些东西散发着神秘的光彩,让我心潮澎湃。

    五年级升六年级的暑假,我妈带我去湖南旅游。没想到的是,在机场我俩居然看见了安七炫!这简直让我激动到颤抖。安七炫和他的保镖们从我面前走过,近到我能看清他的脸。他的睫毛好长,而且本人比杂志上要帅一百倍一千倍!

    我第一时间给莹莹打电话讲了这件事,她尖叫着说:"妮妮,我简直太羡慕你了!"

    原来“明星”真的如一枚太阳,只需一秒交错,便能照亮我的人生!从那天起,我把我妈给我的零花钱都攒起来,去买安七炫的写真集。这件事很快就被我妈知道了,她从我书包里搜出写真集,当着我的面把它撕了。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很生气,她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她说不该带我去旅游,居然让我学会追星了;还说要去找我老师,要把带坏我的同学好好教训一顿。我百般求饶,答应以后再也不看了,她才作罢。

    我原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谁知道她根本没善罢甘休,竟然开始跟踪我!

    有天放学,我和莹莹一起回家,路过报刊亭的时候,莹莹买了本杂志,我们边走边翻。谁知那天我一进家,我妈冷着一张脸劈头盖脸就骂:"你怎么就屡教不改呢?!"

    我特别委屈,为什么别人都能看,我就不能?莹莹的爸妈就从来不管她看什么!我愤愤不平,可我妈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爸爸妈妈那么爱你,可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我看着她声嘶力竭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听话、学习好的傀儡,可那并不是我。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再听他们的话,我要去做想做的事,不再被他们摆布。

    为了和他们作对,我死都不学习了,考试故意交白卷,成绩一落千丈。老师把我爸妈请到学校,说我影响班级的平均分。看着他们低声下气跟老师赔不是的样子,我突然有种想大笑的冲动,笑他们在我面前装出来的威严,像纸老虎,轻轻一戳,就破了。
    小升初我一败涂地,只上了市里的一所二流初中。那个暑假我爸妈像疯了一样,把我的补习课程排得满满的。每天对着教科书的生活,简直让我生不如死。苦闷中,我在网上看到一条信息——北京的一家影视公司正在招临时演员!

    当演员是我一直的梦想!我立刻把我和莹莹的照片发了过去,没过几天他们就给我回信,说让我们去面试,还说我们资质很好!

    我们都激动得要死,商量过后我们决定马上出发,去北京!

    我偷了我爸几百块钱,带了两三件最好看的衣服,背着书包就去车站了。临走前,我给我妈写了一封信。我说:妈妈,我爱你。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特别优秀,做你最棒的女儿,让你在电视上看到我!

    可没想到,我连火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抓了回来。

    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没脑子说我异想天开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那么理直气壮地觉得我的决定都是错的,认准我一定会被骗。莹莹的爸妈也来了,从此她再也不肯和我说话,她以为是我通风报信的。

    怂包蛋。我觉得她的眼神里,写满了这三个字。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妈偷看了我的聊天记录,才成功堵到了我们。回家后,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和所有的零花钱,每天苦口婆心地找我谈话。

    那天晚上,我妈给我写了一封信,放在我床头柜上。信很长,她写她有多么爱我,多么希望我能好好长大。我认认真真看了三遍,然后出门抱着我妈嚎啕大哭了一场。

    其实我是真的心疼我妈,可我被他们管教得喘不过气来也是真的。面对我的变化,我爸妈也特别痛苦,那些日子,他们动不动就去请教教育专家,或者是去看教育类网站。专家们一致告诉他们,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从小对我管得太多,管得太严了,要给我空间。

    为了给我空间,我爸妈决定送我去参加一个韩国修学团。

    他们以为从韩国回来之后,我就能变回原来那个乖乖女,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和一起去的那些女孩子们聊天,逐渐知道了她们的故事:她们有的父母离异,有的交过几十个男朋友;她们的爸妈也和我爸妈一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希望此次韩国之行可以让我们脱胎换骨。我和她们成了好朋友,看着她们,我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并不孤单,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像我一样,需要爱,渴望爱。

    从韩国回来以后,我们几个天天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常常在放学后,我跟我妈说学校要补课,其实是和她们去网吧、迪厅玩。她们都很照顾我,教我打游戏,还教我跳舞。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快乐。

    我妈发现了我的变化,试图劝我,可我不听,还是夜夜出去玩,于是她开始不断给我写信,每天早上,我都会在枕边发现一只信封。我知道,她是熬夜写的,而且一定边写边哭。起初我也边看边哭,但信中,她总在重复她是多么爱我,一遍一遍地,我也终于麻木了。

    没多久,我在迪厅认识了一个叫做阿Ken的男生。阿Ken长得很帅,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在迪厅里当领舞。阿Ken对我有意思,可我只把他当好朋友。

    没想到,我爸居然偷看了我和阿Ken的短信,虽然我们真的没说什么,但他却认定我在谈恋爱。他暴跳如雷,把我的手机一下子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也许是出于逆反心理,本来对阿Ken没什么兴趣的我,突然对他有了感觉!我约他去逛街,谁知我爸又跟踪我,在人潮拥挤的商场里,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
    阿Ken看傻了,周围很多人都围上来看。我瞪着我爸,心里有无法宣泄的恨。阿Ken想劝我爸,结果我爸反手又给了我一巴掌,还狠狠推了阿Ken一把。我觉得我的脸都丢光了,像个小丑一样让全世界看我的笑话。我哭着跑出商场,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也不知道它会开到哪里。

    我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我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我妈哭着问我去哪儿了,我懒得回答她,转身进了房间,关上门倒头就睡。等我再睁开眼时,枕边果然又出现了一封信,可这次我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抽屉里。

    之后的几天,我常常做噩梦。梦到我走在路上,我爸突然从背后冲出来给我两巴掌;梦到阿Ken他们都嫌弃地避开我

    我开始明目张胆地顶撞爸妈、逃课、打架,甚至和朋友们一起去砸别人的店。警察把我们带到派出所,指着我的鼻子说:"要不是你未满十八岁,等着被关吧!"

    可是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怕,我躺在派出所冰冷的椅子上,竟然迅速睡着了,无比踏实。那天晚上我爸来接我,气得一言不发。回家后他一夜没睡,一直抽烟。第二天,他也没去上班。我知道他想教训我一顿,可又找不到时机说。我就装不知道,在他面前溜达来溜达去,午饭也吃得格外香。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他把筷子摔在地上,大骂我是混蛋。

    可我不在乎。因为我觉得我没错,因为,我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真心想做的。

    终于有一天我妈很慎重地问我:"你还想上学吗?"

    我果断地说:"不想。"

    我妈迅速给我办了退学手续,她说帮我找了一家艺校,去学我喜欢的唱歌跳舞。

    我可兴奋了,立刻和朋友们告别,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还有饶雪漫的书都装了起来,我想,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自由了!大巴车摇摇晃晃,我内心充满了新希望。

    只是,当时我和我妈都没想到,那辆车把我们带向的,是一条差点永远都回不了头的路。

    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不是艺校,而是一所行走学校。

    也许有人不知道什么是行走学校,我只能说,这里就是一所监狱!所有管不了自己孩子的父母,都会把孩子往这里送。那里的收费高得吓人,我爸妈为了那十二万的学费,还跟别人借了钱。其实一到那个鬼地方,我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吵着要回去,又哭又闹什么招都用尽了,我以为他们最后会妥协,谁知道他们居然借口去上厕所,偷偷走了!

    他们就这样不告而别!

    我真的被全世界抛弃了。

    从此,我独自开始了我的噩梦。

    第一天晚上熄灯后,我躺下准备睡觉,结果同屋的一个女孩小莉走过来,在黑暗里问我:"哎,有烟吗?"

    我没理她,结果没过一分钟,我就感觉到一阵剧痛——她抄起了一把椅子砸在我身上!

    我从床上爬起来想反抗,结果她按住我的手,把我一下子推倒在床上。然后她冷笑了一声说:"哼,就凭你?还是想想怎么多活几天吧。"

    我知道她们是要给我个下马威,我是个新人,不听话,就别想好过。那个晚上,我根本不敢合眼,第二天我困极了,但还是要强撑着爬起来做早操,因为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不听话就会被教官揍,甚至会被打死,然后丢到后山。还说什么家长要是来找,就说是孩子自己跑掉了,找不到了。这些话我也不知道真假,我只是一门心思想回家。
    我们连手机都不能用,按学校规定,手机都要上交。每个月只有15号的时候才会暂时发给我们,向家长报平安。

    我第一次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在电话里破口大骂,用尽所有我能想到的脏话。可我妈却只在电话那端跟我说要听话,要乖。我想起阿Ken,想起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小床,我抱着电话开始哭。我说妈妈求求你了,带我回家好吗?但她没再说任何一个字,轻轻挂断了电话。

    我死心了。

    这里的生活让我生不如死,不仅仅是因为教官管理苛刻,还因为要承受同学们的侮辱。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尽管如此,还是经常会被她们以各种理由殴打。

    我打不过她们,只能钻进被子里蒙住头默默承受。我还学会了自残,用小刀等一切尖锐的东西划自己的胳膊。一道,两道,三道只有在看着皮肤上流出血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委屈也都流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终于明白,无论是倔强还是求饶都会不管用,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就得学会装。

    我开始去讨好同学,买好吃的请她们吃。我知道,她们并不喜欢我,但慢慢地,她们开始接受我了,不再抵触,也不再用那种恶狠狠的眼光瞪着我。我还学着贿赂教官,把我带来的香水、化妆品都送给了她们。我装作很听话很听话的样子,按时早操,主动做值日。

    终于我被评为了当月的标兵。

    教官破例让我给妈妈打电话报喜。电话打通了,她特别惊讶我会在这个时间打来。我说:"妈妈,我特别乖,表现得特别好,被评为标兵啦!"

    我能感受到电话那端我妈欣喜若狂的样子。

    我假装镇定,问姥姥姥爷的身体好不好,问他们工作是不是辛苦。末了,我叹了口气说:"妈,我想回家,我想你。你接我回去好吗?"

    我妈停顿了一下,然后跟我说:"女儿,再坚持一下。我想让你变得更好。"

    我没想到我妈会这样。原来无论我做什么,是好还是坏,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根本不关心我。

    那一刻,我彻底失控,将身旁所有的东西都砸到地上,对着手机大喊:"那你永远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好了!"然后我把手机也狠狠地摔到地上。

    我再也没兴趣装下去了,我想到了逃跑,但是毫无逃跑经验的我当然没成功,跑出校门十米远就被抓了回来。教官罚我禁闭,将我关在了小黑屋里。夜里,屋子很安静,我想起平日里同学讲的那些鬼故事,吓得一个人躲在角落抱着自己发抖。可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告诉自己:妮妮,你必须勇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保护你,没有人爱你,只有你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我吓死了,差点大叫了出来,却听到小莉的声音,她说:"妮妮,快接着,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眼泪汪汪地跑到窗边,原来她从今天的晚饭里给我留了一个馒头。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听她说:"明天你认个错,估计就能出来了。"

    黑暗中我看到她笑嘻嘻的样子,一下子就哭了。我问她:"你为什么来帮我?"

    她说:"咳,都是朋友!"

    这句话在我心里像一道光,“刷”的一下,就让我觉得不害怕了。

    她陪我聊了一会,说了说自己的生活,还有在这里称王称霸的事儿。我猜其中很多部分她也是乱讲,可我还是做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知道,她一定也很孤单。
    第二天早上,我按小莉说的方法,跟教官去认错。我一脸可怜相,说自己是太想家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我的演技极好,教官看我可怜,就放我回去了。

    从那之后,我跟小莉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坏事一起扛,好事一起享。有一天,小莉在课间操结束后,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哎,我们在做一个大计划。"

    我吓了一跳,忙问是什么。她神秘地跟我说:"逃——跑!"

    那一次,因为收买了一位教官,我们成功地出逃了。我们四个女孩,趁周日晚上教官开会的时候逃到了后山,沿着后山的小路跑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山下的村庄,找到一辆黑车,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买到了四张去新疆的站票。

    我不愿意去回想在新疆的日子。如果人生有删除键,我愿意把这一段放进回收站,永远删除,毫不留恋。

    在新疆,我们几个女孩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白天无事可做,晚上就去上班。像我们这么小,能做什么?主要就是陪酒。男人的钱还是比较好骗的,说两句好听的,钱就到手了。我赚得最少,因为我只陪酒,不卖。毕竟家里从小的教育严格,我觉得再没钱,我也不能去出卖自己的肉体。

    可是混社会,总有太多事由不得你。

    一次,我有个姐妹惹了纠纷,两帮人打了起来,有一个男的被打得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她们拿了一把刀给我,对我说:"去,把他捅死;不捅死他,我们就捅死你。"

    我走到那个男的面前,他躺在那里,眼睛里全是哀求。我根本下不了手。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动手,可能躺在这里的就是我。我闭上眼睛,浑身颤抖地对着他的小腿扎了一刀。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死。但是我常常做梦,梦见他浑身鲜血,提着刀追着我。这种恐惧,我终于无法再承受。

    我让朋友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说,如果她答应不送我回行走学校,我就回去。

    朋友放下电话后对我说:"你妈给学校打过电话,他们说你跑了。这些天她快疯了。她说,只要你肯回去,她再也不逼你了。"

    就这样,我又一次回到了家。

    这一次回家的路很长,三天两夜的火车,这种漫长我并不害怕,我害怕的,反而是在这漫长的尽头,自己将何去何从。下车后,我拖着行李箱,缓慢地走在出站的人群中。箱子经过一路的“逃亡”摔破了,勉强还能拖着走。出站口人头攒动,我看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朝我奔过来。

    是我妈。她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眼泪沿着我的脖子一点点流进我衣服里,湿得难受。我也有点儿想哭,可心里更多的是委屈。

    不是你们把我丢下的吗?我现在走到这一步,不都是你们逼的吗?那你现在哭什么呢?

    我妈一定感觉到了我冷漠吧。她更加哭得无法抑制,甚至直接跪在了地上。

    回家后,我妈给了我厚厚一叠信。她说,我在行走学校的时候,只要她想我了,就会给我写一封信。我把看也不看就把信塞进了抽屉,倒在床上便开始睡觉。我已经习惯噩梦了,我发现,就算到了家也无法终止这场噩梦,在这梦里我睁不开眼睛,除了巨大的蠕动着的阴影,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妈给我找了很多心理老师,每天变着方法地让我去做治疗。每次当她装作不经意地给我介绍心理老师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病的是她。

    我爸帮我联系了一所重点中学,让我去读书,其实我不想读书,但还是答应了他们。可他们又要求我把头发剪了,还要没收我的手机!我倔脾气上来了,他们越要求,我就越不想答应,我们又吵了起来,推搡中我没站稳,一头磕到了柜角上。
    疼痛和眩晕中,我径直走进洗手间,把一只玻璃杯往墙上一砸,捡起玻璃碎片,在手腕上狠狠地划了一刀。这个动作,我并不陌生。手腕开始流血,很疼,我靠着墙慢慢蹲下来,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响,它说:一切要是就这么结束,该多好。

    一切没有结束。我妈是医生,会急救,她用毛巾按住我的伤口,扶我躺到床上,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我爸坐在电视柜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态度明显软了下来,他说,你就不能听听爸爸的话,让我们省点心吗?

    我看着被烟雾缭绕的他,知道他老了,都没劲跟我打架了。刚才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间里,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妈妈对爸爸说的一句话:"无论妮妮怎样,我都不会放弃她的,当年医生不让,是我非要把她生下来的啊!"然后,我听到了爸爸的叹息声。

    我抬起头说,好吧,我明天去剪头吧。

    我真的把头发剪短了,透过理发店的镜子,我能看出我爸挺高兴的。他左看右看,嘴里"啧啧"地说:"这样多好,这样好!"

    我也想一直“这样多好”下去,可是一切谈何容易?当我重新回到学校,回到课桌边坐下,却发现这里早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世界。每天上课铃响起来后,我就必须坐在座位上听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絮絮叨叨地讲这讲那,这让我简直无法忍受。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作怪,让我看每个人都不顺眼。我和同学吵架、打架,甚至把他们的书包顺着窗户直接丢出去。

    在我又一次自杀之后,爸爸找人给我换了一所学校。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家就重复着“自杀——换学校——再自杀——再换学校”的过程。爸妈总说学校有问题,但其实我们都明白,有问题的不是学校,是我。从12岁到17岁,我的人生早已经伤痕累累,千疮百孔。我已经不知错误是从何开始的,我已经不记得莹莹给我看的杂志上有什么内容,甚至再也喜欢不起来安七炫那张帅气的脸。现在回头看,最初的那些冲突,幼稚得可笑,但中间的过程却好像滑梯一般,我知道我们都有错,那些错误,却再也说不出口。

    当我提出要去参加最喜欢的作家饶雪漫的夏令营后,我爸妈很快就同意了。我知道他们期待我有天翻地覆的改变,重新变回12年前的我。我见到饶雪漫,还什么都没说,忽然就蹦出了一句:“雪漫姐,我已经好了!”

    “好了?以前的你不好吗?”

    “以前的我很坏很坏!”

    结果她摇摇头说:“我不这么觉得。”

    我的心里忽然就刺痛了一下。

    我最喜欢的心理老师柏燕谊,在她离开夏令营之前也特意找到我说:“妮妮,你知道老师最喜欢你什么吗?你心里有一…特别强大的力量,无论什么时候,其实你都没有放弃过自己。”

    雪漫对我说,那就去改变吧,在改变的过程里,等时间治愈你的伤口。

    柏老师说,改变的力量,其实来源于我自身。

    新学期又要开学了,我又换了新的学校。

    开学前一天,我将写字台抽屉里放着的我妈妈的那423封信,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种感觉,就像看了一部电影。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倒带、定格。耳边响起雪漫姐的话,她说,妮妮,等你长大,再长大,你总会找到一个机会,重新看待自己的过去,与那些黑暗和解。那时候,你的伤就真的好了。

    可是现在,你千万不要回头。
    我彻夜难眠。早上六点,我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煎了两个鸡蛋,倒了两杯牛奶。我妈以前教过我一次,可我还是煎糊了一点。六点半,我妈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笑着坐在餐桌旁,看向她。

    妈妈,这就是我们的新生活了。

    对不起,希望这三个字,都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起。

    PART2:印象impression

    夏令营结束后一个月,在上海书展,妮妮来看我。

    这次书展我们公司一共有五场活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妮妮很贴心,迅速把自己也当成工作人员,每天都来帮着发宣传卡,组织读者入场。末了,她还去心疼每个工作人员,递水送饭,温暖备至。后来我才听说,第一天,她其实身体不适,有阵肚子疼得站不起来,却因为害怕给其他人添麻烦,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休息,没跟任何人说。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倔强,坚强,善良。我毫不怀疑,不管她跟谁走在一起,若遇到坏人,只要她当你是朋友,她就绝对是那种"你先闪,我断后"的人。

    在夏令营里,她是第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女孩。因为还没开营,她就在夏令营微博上叫嚣着要收拾某个"免费营员",那条微博只有八个字:“如果敢来,就整死她。”

    一时,工作人员都很紧张。"没事。"我说,"你们放一万个心,她来了,保证是最义气的那一个。谁也不会欺负。"

    她来了,也真没惹什么乱子。开营那天,作为营员代表,她还带领大家宣誓。我注意到她一直紧握着旗子,声音还带点颤抖。

    我以为这只是紧张,后来却渐渐发现,她经常是这种状态。每天她都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说话的时候身体总是左摆右晃,眼神不住闪躲。

    我第一个就找她聊天。她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坦白说,她的故事惊到了我。从12岁到16岁,一个小小的女生,经历得比很多成年人还多。有些事情,她讲得投入;有些则眼神飘忽。"我不记得了","我忘了,真的"。

    我愿意相信她忘了。我们人生里的很多噩梦,但凡闯过,便真的希望能睡醒之后就全都忘光。可记忆无法删除,就算妮妮刻意不提,但还是处处表现得极其没有安全感,对周围的一切抱有恐惧,甚至歇斯底里。

    夏令营的第一天,她就跟同屋女生闹了别扭。

    中午她突然说钱包不见了。她站在房间里直跺脚,一个劲儿地告诉工作人员自己绝对没把它带出房间,肯定是被偷了。话里话外,都直指同屋的女生。但是后来她又突然想起自己把它塞进了背包的夹层里。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下午大家坐在一起,关了灯刚要做心理游戏。她忽然尖叫,说自己的立拍得相机不见了,明明放在包里的,一定被谁拿走了。她扫视大家,一会儿显得咄咄逼人,一会儿又沮丧得不行,后来工作人员提醒她是不是放在房间里了。

    她听了这话掉头跑回房间,回来的时候,显然松了一口气说:"唉,找到了。"

    她对陌生的人,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我注意到,与她聊天的时候,她最喜欢跟我重复的话是:"我现在变好了,我很好,我真的没事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可我们的夏令营结束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参加了另外两个夏令营。

    我问过妮妮妈妈两个问题,第一,既然觉得妮妮已经变好了,为什么还要不停地让她去参加各种活动,她妈妈答:怕她暑假寂寞;第二个问题,如果回到妮妮12岁,她还是不听话,你还会把她送到行走学校吗?她妈妈答:死都不会,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让我心痛的是,妈妈的醒悟,是以妮妮的伤痛为代价的。这个代价,真的有点大。

    妮妮的妈妈很漂亮也很有气质,妮妮总说,妈妈是我的偶像。妮妮的妈妈爱写博客,她总是说,希望别人读到她的博客,不再犯和她一样的错误;希望那些有问题女儿的母亲,都能懂得如何跟女儿相处。

    我也去看过她妈妈的博客。妈妈像一个守候者,一直在等,等女儿放学回家,等女儿说"妈妈我爱你",等女儿有进步她总和妮妮说"妈妈爱你"、"别让妈妈失望",以达到不断提醒的目的。以至于妮妮也养成了习惯——沮丧、不自信,常常回忆过去。她会突然在QQ上给我一些她妈妈写的日记,然后悲伤地对我说:"饶雪漫,我以前真对不起我妈。"

    夏令营结束时,我对妮妮说:"你和你妈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检讨过去,而是向前看。你们之间的问题是,爱得太用力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真神,我俩真的总是为以前的事互相道歉,然后抱头痛哭哦。"

    我对妮妮说:"妈妈的人生,不全是为了你的,你的进步,也不全是为了妈妈的。"

    她半天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我的意思。如果真懂了,是悲伤还是释怀?

    过去已经过去,如果真的无法一键删除,就将其暂存在可以尽量不碰到的地方吧。

    我亲爱的孩子,我只想对你说,往前走,别回头。

    这应该是你目前最重要的决定。

    PART3:建议Suggestion

    比删除更好的,是继续画下去

    这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大人,他们总是想把自己的成功复制、粘贴在儿女身上,于是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和妮妮一样的“问题孩子”,这种孩子最想做的事,是删除——删除所有不快的记忆、删除父母期待的“枷锁”,删除“成功”这个令他们的青春作呕的词。

    不是孩子们不想要成功,而是他们不想要由父母来定义什么才是“成功”。当父母的爱带着太多的期待和要求,爱就变成了控制的代名词,让渴望自由和独立思考的孩子愈加逆反,坠入离经叛道的荆棘丛林中。

    妮妮从荆棘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身心俱伤;妈妈一路心惊胆战地守望,身心俱疲。孩子和妈妈,共同上演了一出他们宁愿从来没有演过的青春剧,一幅幅的“剧照”成为彼此忏悔的主题。忏悔可以成为改变的开始,但若一直停留在忏悔里,人生就会“卡壳”,无法发展新的剧情。

    雪漫说得没错,妮妮和妈妈都“爱得太用力”。太用力的爱,过犹不及,没有建设性,而且会带来新的负面心理暗示,让双方都陷入“习得性无助”里。

    习惯性无助的说法,来自心理学家的一次实验:把小狗关在一个上了锁的密闭空间里,用电击,小狗四下逃跑,但处处碰壁。几次之后,悄悄打开门,再用电击小狗,可怜的小狗躲在原地瑟瑟发抖,却看也不看一眼那扇开着的门……

    事实上,生活已经给妮妮和妈妈打开了门,能否走出来,关键在于她们能否放下过去的无助经验,积极探索新的路径。

    新的路已经在脚下,妮妮可以这样开始迈出心灵的下一步:

    1.找一盒24色的彩笔,选择最能代表过去的颜色,将过去的故事(436封信)画成一幅画。画无关好坏,关键是能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

    2.仔细看看这幅画,无论你喜欢与否,它都曾经真实存在过。然后,想一想,你可以在这幅画上做些什么改变,让它看起来更舒服。

    3.用彩笔在画上做你想做的任何改变(但不是撕毁它),直到你开始觉得你能够接受、甚至喜欢上这幅画;

    4.仔细看看这幅新的图画,尽管你没有删除什么,但它真的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如果真实地发生在生活中,它们可能是什么?

    5.记住这幅画,让它成为你人生新剧的第一张“剧照”,从你能做的第一个改变开始,马上行动。这个改变或许是:添了一轮红日,它象征着你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比如表演。既然喜欢,那么去尝试吧,用课余时间参加一个民间表演社团、一次学校表演活动,或者仅仅就是背诵一些你喜欢的电影台词,让它温暖你的新旅程……父母或许依然会失望,但请放心:只要你不再是非此即彼地走极端,他们早晚会悄悄地默许!

    我的一位来访者曾经说过:“如果有来生,我不要亿万富翁的父母,不要有成就和地位的父母,我要懂得孩子心理的父母。”——我们不能选择父母,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态:以积极健康的心态来影响他们,一起走出心灵的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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