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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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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建国被小姨接回身边后,小姨希望他能够补回失去的学业,和别的孩子一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学生,为此她给他联系了最好的演校,给他买来新书包、新文具,让他读书。

小姨把焦建国拉到跟前,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说,建国,你这几年没妈管着,学习误了不少,现在你回妈的身边了,妈要让你好好学习,学好本事,将来建设我们的祖国。

焦建国非常聪明,读起书来一点也不吃劲,虽然他跟着焦柳时辍过一段时间的学,但他并不像别的学习跟不上的孩子一样,永远痛苦地跟在别人的后面拖。焦建国是那种很有灵气的孩子,他在学习上从来不用功,他不喜欢被别人强制着背公式、读课文、做习题,有时候兴趣来了,他会很入迷地学习功课,投入得让老师们也觉得感动,更多的时候他会对学习发烦,对学习毫无兴趣,连作业也懒得做。但他的成绩并不差,他总是会创造出一些奇迹,他的老师常常吃惊地发现,基础训练相当差的他,在考试的时候却能得到一般的学生望尘莫及的分数,这令老师们大惑不解。

小姨一直严格要求焦建国,但小姨工作忙,没有时间跟在他身后。每天焦建国放学回家后,小姨还在单位里上班,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这段时间焦建国就会把它充分利用起来,玩得脚丫子朝天,等小姨快回来时,他会精确地掌握时间,回到家里,洗一把脸,把身上的衣服拍拍尘土,迅速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坐在桌前写作业,让推门进家的小姨大为满意。

几个月后,小姨把焦建国送到一所寄宿学校里了。小姨并不是因为识破了焦建国的阴谋才把他送进寄宿学校去的,而是因为自己的确太忙,没有时间照顾他的学习和生活。在她看来,这两样都很重要。而焦建国在回到小姨身边一段时间后,对小姨的严格管理教育也有点野马收疆的不习惯,他早就想脱离小姨的控制了,小姨一和他商量送他去寄宿学校的事,他就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说,妈,我早就想有个环境好好学习了,我还想不给你添麻烦,你工作这么忙,你都累瘦了,我再给你添麻烦,我实在不忍心,那我还算什么好儿子呢?

一番话,说得小姨差点没落下泪来。

焦建国后来得意地对我说,操,我妈她怎么就不明白,她居然出此下策,她完全想不到,这回我可是放虎归山了。

自从小姨来到我们住的这座城市后,我的父母就开始吵架了。

我的父母他们原来也吵架,但是他们原来吵架,大多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吵,而且只要一吵,母亲从来不肯向父亲认输,不战斗到底,绝不罢休。可现在他们吵架大多不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吵,而且只要一吵,总是母亲认输,好像一旦吵架的目的变了,父亲他就胜券在握了,而母亲则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父亲对母奈说,你把你那个妹妹管着一点,她和那个小白脸的事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闹得我们单位都知道了,丢人不丢人?

母亲说,你是说小鲁吧?怎么了?有什么可丢人的?

父亲说,我原来还不大明白,我还替你那小妹妹想不通,怎么别人都过得好好的,就她过不好,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她那么不踏实,别说过不好的话,就是再活一百次,也别想过好!

母亲说,你有话就直说,何必绕那个弯子。

父亲说,我再绕弯子,也不至于绕得没个谱,我也不至于要找个小上一大把年纪的小白脸!

母亲说,小又怎么了?小白脸又怎么了?年轻就不该活呀?脸白一点就不该活呀?

父亲说,那不是虚荣是什么?

母亲说,谁虚荣了?

父亲说,虚荣也行,虚荣就虚荣出个结果,要么叫那个小白脸滚远点,要么叫你那个妹妹嫁给他,别扯来扯去不明不白的,她不寒碜,我还替她寒碜呢!

母亲说,那是你的想法,你的想法不代表事实。我问过了,他们现在只是同事,没有那种关系。小鲁追梅琴,梅琴不愿意,情况就是这样。

父亲说,情况远远不是这样,还有一个老王。

母亲吵不赢父亲。最主要的是,母亲觉得父亲说的并不是没道理,事情真的有些严重,母亲就找小姨了解情况。

母亲和小姨谈这件事,小姨据实说来,说鲁辉煌已经闹得她不得安宁,她只恨不得找人把他锁起来才好,她又不能骂他,不能踢他,真锁当然也不行,她现在实在不知道把他怎么办;老王常来电话,有时间也来看她,话没说白,但意思也能听出来,是在往那方面引,她正在考虑怎么对这个老战友说呢。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看看,怎么都给弄成这个样子了呢?

小姨是曾经沧海,说是那么说,并没有真当一回事,也许是一切都来了,泥沙俱下,不是她能够主宰的,她只能赌气,拿站立在那里不合作来作抗衡,母亲忧心忡忡成什么样,她也不急,从果盘里拿了一只黄金帅苹果,丢开母亲,去厨房里洗了,再一路啃回来,坐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急着说,那你考虑好了没有,你到底跟谁?

小姨啃一口苹果,不明白地看母亲,说,什么跟谁?

母亲说,这两个人,小鲁和老王,你到底想要哪一个。

小姨说,我为什么要他们俩谁?我该要他们谁吗?

母亲说,你不要,他们放在那儿,他们都粘着你,大家都看着,你也不能不表态呀?

小姨明白过来了,把苹果皮吐在手心里,坚决地说,哪一个我也不要。

母亲说,那怎么行,小鲁为了你,人家可是什么事都做了,就只剩下给你跪下磕头了;老王这一头也是风雨欲采,只等着锣鼓开场了,分明要鱼死网破地搏一回。这两个人对你都动了心,你不能让人对你白动心,你总得要一个。

小姨看着母亲,说,姐,别人说这种话也罢了,你也说这种话,凭什么我得要一个?是我前世欠了还是今生该了?你只说他们对我动了心,你只说我不能让他们白动心,可你怎么不问问我,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母亲就问,那你说说,你快说,你是怎么想的。

小姨慢慢地扬起了下颏。她的脸在游走于屋内的暗光中像一片澄澈的云母。她手里的那只残缺的苹果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果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要男人了。我已经对男人厌倦了。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一个男人走近我。决不!

实际上,小姨并没有兑现她的诺言,在她说出决不这两个字之后不到半年,她就接受了鲁辉煌,让鲁辉煌走近了她。小姨在鲁辉煌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不再扣他的电话,在他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的时候,在他星期天来到她家的时候,不再赶他出门,这相当于默认了她和他之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关系,这和她对母亲说的那个决不是大相径庭的。

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揶揄小姨。连母亲都对鲁辉煌的一片痴情感动了。母亲对小姨说,摸良心说,我这个姐姐也做不到,我也早烦了,别说不相干的人了,到哪儿去找像小鲁这样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的男人?我是没见到过。

小姨拿眼睛去看母亲。母亲连忙说,我这可不是劝你啊?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劝你。你的事,我一句不劝,我从头到尾不劝,我只是替人家小鲁难过,他这么好的条件,又不是就你这么一条路,他也是自找的,何必呢?

促成小姨接受鲁辉煌的并不是母亲的话,而是人们的那些议论。

在小姨默认鲁辉煌走近她和母亲说出上面那番话之前,小姨在单位里和同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她的一颦一笑都会在单位里导致各种各样的说法,她几乎成了文化局里最遭非议的人物。

小姨的性格越变越古怪,她不再忍受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不再宽容人们对她的说三道四,不管是谁,只要那些人的议论被她知道了,她必定会找上门去讨个说法,她甚至发展到不光是对人们的议论,就连人们的目光也不能忍受了。

小姨已经摆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架式了。她才不管人们是怎么想的呢,她才不会按照人们想要看到的那样去做呢,她才不和什么人合作呢。小姨在文化局成了一个异类人物,成了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一个没有任何朋友、谁也不愿意来往的人。甚至就是党委开会的时候,小姨身边的座位也没有人坐,大家都远远地坐在一边,把她身边的位子空出来,而且在党委成员投票时,大家都下意识地不和小姨站在一起,好像和小姨站在一方,站得近了点,就会沾上一点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似的。

小姨把内心的积郁说给老王听。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的苦恼。小姨希望在当年的战友和恩人那里寻求到理解和安慰,同时还想听听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老王在电话里说,小梅呀,这件事,我早就想找你说一说了,可是这段时间我太忙,一直没抽出空来。

小姨说,老王,我想调一个地方。

老王说,你想往哪儿调?

小姨赌气说,往哪儿调都成,只要能躲开唾沫。

老王爽朗地说,不是唾沫的问题,唾沫要躲也躲不开,唾沫也没有什么可怕,失键是人在唾沫面前站得直不直,只要人站直了,心里无愧,你就是拿唾沫做成海又能怎么样呢?你拿唾沫做成海,我就在海里游泳,我还游出个花样出来给你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小姨被老王关于唾沫的话逗乐了。她想到人高马大的老王在唾沫的海里游泳的样子,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姨受到了鼓励,心里平静了一些,说,老王,你这样说,你还是理解我,我还担心你也不能理解呢。

老王说,小梅呀,咱们这么多年的老战友了,枪林弹雨都理解过来了,生生死死都理解过来了,一点唾沫还能理解不过来?我还告诉你,就算我不能理解,你也不要把它当成一回事,唾沫嘛,太阳一出来,一烤一烘,它连影子都见不着了,你怕什么呢?

小姨完全被乐观开朗的老王给鼓舞起来了,身心一阵轻松。小姨说,老王,你说得真好,到底是当大领导的,能启发人。

老王说,我能启发谁?我谁也启发不了。我呀,也就是认准了死理,十头健牛拉不回,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罢了。

小姨被老王一条道走到黑的话提醒了,犹豫了一下,说,老王,有一件事,我还正想和你说说呢。

老王说,说什么?

小姨说,老王,我们单位的人一直在背后议论我们俩的关系。

老王不明白地问,我们俩的什么关系?

小姨说,他们说,你把我从外地弄来,你老来看我,你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老王奇怪地说,我是有自己的打算,我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打算呢?这有什么不对的吗?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吗?

小姨说,老王,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你把我从监狱里弄出来,你帮我调到这个城市,帮我联系工作,经常关心我,帮助我,我非常感激,作为当年的老战友,我也非常地尊重你,但是,我们只是一种同志之间的关系,我不会,也不可能对你有别的什么想法,我也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被别人说什么。

老王说,什么想法?你说的是什么?小梅,你这么绕来绕去地绕圈子,把我都绕糊涂了。

小姨索性说白了,说,老王,这么说吧,我这一辈子,不会再考虑成家这种事了,我不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我也不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误会。

老王有一段时间在电话那一头没有说话,然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老王笑起来是很有感染力的,即使隔着看不见的黑皮线,小姨也能感到自己有什么地方给弄错了。

老王说,小梅呀,你真是,太逗了,你都把我弄得脸红了,幸好我没在你面前,我要在你面前,你还不把我当做红脸鸡公呀?小梅,别人那么说,别人是群众嘛,群众总是有觉悟不高的时候,咱们可以教育,可以引导,但也不能作出规定,不让人家那么想,那么说。可你是一个当领导的,你不是群众,你的觉悟应该比他们高,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你怎么也会以为我想娶你?我把你从监狱里弄出来,我把你调到这个城市里来,我是想娶你做老婆?不错,我对你是有想法,我的想法是我们是战友,是经历过血雨腥风战火考验的革命战友,我们比一般的同志多一份共同的事业,多一份生死不换的友谊,那比什么样的说法不强?我老王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了,我老王还是共产党里的人,我老王尤其是共产党里最忠诚的那种人,我老王什么样的道理不明白?难道说,我还能把共产党的纪律丢在一边,去做共产党不允许做的事情?不,我不会做,过去不会做,现在不会做,将来也不会做,我这一辈子,不会让党失望的。

小姨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有些糊涂。她糊涂极了。她在那里想,不对,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

党委书记和小姨的谈话是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的。

那天,小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手头的工作,她正在给手下的一名干部交待工作,党委书记背着一双手踱了进来。小姨开始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停下手头的事,问:老陈,你找我有事?

党委书记摆手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小姨没在意,又回过头来向那个干部交待工作。等工作处理完后,那位干部出了小姨的办公室,小姨发现党委书记还没有走,站在墙边津津有味地看墙上的世界地图。小姨就把手中的事放下,说,陈书记,说吧,有什么事?

党委书记回过头来,冲小姨摆摆手,说,没什么事,真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转一转。

小姨笑了笑,说,老陈,我到局里一年多了,你也不是没进过我的办公室,你进我的办公室总是有事情才来,你这是第一次随便转一转。

党委书记有些发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是啊,是啊,平时也没时间,工作太多,哪里轮得上我这种苦命的人随便转呢?

小姨说,那你就节约时间,有什么话,快点说,说完不就了了一件事吗?

党委书记憋了半天,知道这种事,迟早也得说,就说,梅处长,有些话呢,我确实也不想说,我也知道话未必句句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话能一听一个准呢?但是群众的反映太多了,多到我想要压都压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局里的工作,也为了当事人的名誉,我这个局里的一把手,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笑了笑,说,这种事终于得要你出面了?

常委书记不明白地看着小姨,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小姨轻松地说,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说了。

党委书记更加不明白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怎么又知道没必要说了?

你要说的不就是我和京剧院鲁辉煌的关系问题吗?小姨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党委书记,记,我想我没说错吧?

党委书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走过来,在小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说,梅琴同志,也不是我一定要揽这种事,我实在也不想揽这种事,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不管怎么说,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影响你也知道,我作为局里的主要负责人,不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不说了。现在满城风雨的,不就是我和鲁辉煌的关系是否正常吗?对吧?

党委书记说,是的,这是问题的关键。

小姨问:如果我们是恋爱关系呢?

党委书记有些发愣,说,你和鲁辉煌,你们一个未嫁,一个未娶,如果是恋爱关系,当然就没有什么了。

小姨平静地说,那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和鲁辉煌,我们就是恋爱关系,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这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小姨在党委书记惊讶的目光中探身向办公桌,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

小姨对着话筒说,请给我叫一下鲁辉煌。

片刻之后,那边的人接了电话。

小姨对着电话说,小鲁吧?我是梅琴,你不是要请我看电影吗?明天是星期天,咱们明天去怎么样?我在家里等你,你来接我好吗?

小姨把话筒放下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那种微笑是党委书记不熟悉的。党委书记坐在那里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他还想,这个女人,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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