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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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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天动地,好姐姐苦口婆心

蓦然觉醒,俏妹妹回头是岸

早操后,学员们排着队进食堂吃饭。古小泉开始吃饭了,她吃得很慢,挑挑拈拈,没滋没味,但毕竟吃着,这让月儿姐感到欣慰。紫砂壶吃完一碗,示意小柿子去给自己添饭。小柿子瞪了紫砂壶一眼。紫砂壶想发作,看了一眼旁边的月儿姐,没敢,起身自己朝饭桶走去。谢媛媛冲小柿子扮鬼脸,小柿子开心地笑了。

杜小欢在食堂里巡视,走到古小泉身边,想在她身边坐下。古小泉看也不看杜小欢,推开面前的碗,站起来走出食堂,把杜小欢撇在那儿发窘。月儿姐停下吃饭,看着古小泉走出去的背影,再看了看站在那儿发着窘的杜小欢,心里很难过。

饭后搞卫生,学员们在水池边洗衣裳,初进改造院时的恐惧和紧张已经没有了,大家有说有笑。紫砂壶洗着自己的裤衩,她不再敢指使别的学员了,认定了自己的事情得自己干,可她又没干过这活,一条裤衩拿在手里不知道该如何搓揉。小柿子看不过去,过去将紫砂壶盆子里的一件厚衣裳拿过来,放进自己的盆子里。紫砂壶讨好地冲着小柿子笑,小柿子不理睬她。紫砂壶看看旁边没人注意自己,一把抓住小柿子的手,小声说,小柿子,妈脾气不好,心里疼着你,你可不能把妈卖了。小柿子甩开紫砂壶的手,横了她一眼。紫砂壶可怜巴巴地看着小柿子说,小柿子,妈一身的病,活不了几年了,你就成全妈一个囫囵尸首吧。小柿子说,我不会说出去的。紫砂壶抹了一把眼泪说,小柿子心眼好,妈没看错人。

月儿姐洗着衣裳,古小泉坐在她身边,替她拿着洗净了的衣裳。月儿姐手脚麻利,洗得水花四溅。杜小欢从远处走过,看见古小泉,走了过来。古小泉见杜小欢走近,起身将手中的衣裳丢进月儿姐的盆子里,走开了。

个人卫生搞完后,学员们开始上课。杜小欢在台上讲,学员们在下面听。和头几天不同的是,学员们明显对工作人员少了敌视态度,开始认真地听杜小欢讲课,并且愿意和杜小欢讨论她们感兴趣的问题了。杜小欢说,女人不是男人泄欲的工具,而是独立和自强的生命。为什么我们女人就有那么悲惨的遭遇呢?那是旧社会带给我们的,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殖民主义造成的。月儿姐插嘴说,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也离不开男人,自古就是这个理儿,要女人都自强了,谁伺候男人?那不该男人当窑姐儿,女人做嫖客了?学员们哄堂大笑。杜小欢说,昨天我就给你们讲过,妓院生活、嫖娼卖淫,那是把咱们姐妹不当人的罪恶。你们想想,你们在这样的罪恶生活里,谁不是苦苦地挣扎,谁不是受害者?这一切,都是吃人的旧社会造成的。薛宝钗说,也不能尽怪世道吧?也怪我们这些人命不好,八字里犯桃花,得混几年窑子,谁能拗过命?杜小欢说,薛宝钗,你生在一个盐商家庭,嫁了一个爱你疼你的丈夫,要说命,这命也算好了吧?再说谢媛媛,她是女校学生,要说命,这命也算好吧?是谁敲诈你丈夫,把你拐卖到妓院里?是谁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抢了谢媛媛,把她卖进了妓院?是青洪帮的人,是土匪。如果要说命,旧社会就是受苦受罪的命,没有共产党,我们这些姐妹仍然会在妓院里过着人下人的生活,直到一领破席卷了丢进乱尸冈。谢媛媛反驳说,那也不一定,我们姐妹里,也有让大爷买出窑子,到阔家当上姨太太的。杜小欢说,不错,是有姐妹让那些有钱的男人买出去,像金丝鸟一样关在笼子里,供他们淫乐,表面上看,她们不愁吃不缺穿,过上了阔日子,实际上,她们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由无数人的窑姐儿做了一个人的窑姐儿,她们的日子同样过得凄惨。

下课以后,杜小欢回到办公室,坐在里面发呆,门被推开了,露出薛宝钗和谢媛媛的脸。杜小欢问,宝钗,媛媛,有事吗?薛宝钗和谢媛媛推开门笑嘻嘻地进来,说,杜同志,我们想求你一件事儿。杜小欢说,姐妹之间,别说求,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薛宝钗愣了一下,说,杜同志,你刚才叫我们姐妹?杜小欢说,啊,我们是姐妹,有什么不对吗?薛宝钗抹一下眼睛说,我以为你那是上课时随便说说,谁想你还真拿我们当姐妹。杜小欢说,宝钗,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老实人家的孩子,只是我跟了共产党,没有落到你们这样的日子里,我没有理由不把你们当成我的姐妹。薛宝钗说,姐妹说你精神气儿足,敢情是得了共产党的济,这回我们算是明白了,我们也跟共产党。杜小欢问,你们找我什么事?谢媛媛说,我们喜欢干部这身衣裳,穿着有精神,也想裁剪一身穿出去,求你教我们。杜小欢爽快地说,这有什么难的?走,我教你们。

杜小欢起身,突然想起什么,对薛宝钗说,听月儿姐说你夜里睡不着,想孩子了。薛宝钗不好意思地说,这个烂嘴的月儿姐,我只是随便说说,没真想。杜小欢说,自己的孩子,生下不容易,真想有什么不对?你把家里的地址给吴同志,明天我们就去你家,让你家把孩子送来让你看看。薛宝钗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呆在那里,说,这,能行?杜小欢说,怎么不行?本来你们可以更早一些回家,可你们当中大多数姐妹患有性病,家里生活又不富裕,用不起油剂盘尼西林,政府要给你们治病,等病治好了,你们就可以回家和亲人团聚了。薛宝钗抹了一把眼泪,说,杜同志,我对你说实话吧,刚来改造院的时候,我可恨你们这些干部了,想要是没有你们,政府也集中不了我们,我就存心起哄,骂你们,动手打你们,可你们真好,怎么闹也不急眼儿,还对我们这么好,我现在再也不恨你们了,我也不看孩子了,我也不要男人了,我就拿你们当我的家。杜小欢说,宝钗你这就是傻话了,孩子和丈夫是你的亲人,今后的日子,你还得靠着他们,你认了那个家,又多了我们这个家,不就有两个家了吗?这有多好?薛宝钗破涕为笑。

中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学员们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有的唠家常,有的洗衣裳,有的织毛活,有的缠着工作人员学唱歌。小柿子和薛宝钗、谢媛媛几个年轻学员在院子当中玩一只皮球,杜小欢做着裁判。古小泉落寞地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小柿子朝古小泉喊,小泉姐,一起来玩吧?古小泉犹豫了一下,她羡慕姐妹们那份快乐,她想跟她们一起玩,可杜小欢和姐妹们在一起,她是那么的青春盎然,那同样是她羡慕的,却又是她没有的,这让古小泉不肯放弃本来就不存在的自尊。杜小欢停了下来,看了坐在一旁的古小泉一眼,把手中的球丢出去,示意吴同志替代自己,然后朝古小泉走去,在古小泉身边坐下,说,小泉,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想什么呢?古小泉不说话。杜小欢说,还在生我的气?古小泉仍然不说话。杜小欢说,你不理姐,姐心里很难过,姐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古小泉说,别自作多情,我心里根本没有你,有什么难过的?杜小欢说,不管我们失散了多久,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总是姐妹,是亲姐妹。古小泉说,别说得那么好听,什么亲姐妹?你要真当我是你妹妹,你就别关着我,现在就把我放了。杜小欢说,没有人关着你,你这是在改造院学习,你是自由的,懂吗?古小泉说,这可是你说的。古小泉站起来,径直朝大门走去。杜小欢愣了一下,站了起来说,小泉!院子里的学员们都停下手中的事,看着古小泉和杜小欢。古小泉头也不回,走到大门口。门岗拦住古小泉。古小泉说,拦我干什么?我不想学习了,让我出去。门岗说,你不能出去。杜小欢追了上来,说,小泉!古小泉转过身来,冷笑着看杜小欢说,我不是自由的吗?我不是没让人关着吗?为什么又不让我出去?我算知道你这个亲姐姐是什么假模假式的玩艺儿了!杜小欢想要解释,古小泉根本不听她说什么,扭头朝宿舍走去。谢媛媛把球一丢,说,都这样了,摆什么红馆谱!薛宝钗说,还拿自己当人看!杜小欢说,应该拿自己当人看。学员们回过头来看杜小欢。杜小欢知道,她说应该拿自己当人看,她的那句话是对妹妹小泉说的,她有太多的话对妹妹说,想要帮助妹妹从那深不测底的泥潭里挣脱出来,可此刻她没有那样的机会,只能强忍住自己快要滴落下来的眼泪,说,好了,大家去洗手,回去换件亮堂的衣裳,今天早点吃饭,吃完饭咱们要去看节目,解放军文工团今天晚上特地请姐妹们看节目,《日出》和《九尾狐》。学员们欢喜地收拾着往宿舍里走去,留下杜小欢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

古小泉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月儿姐在劝说古小泉,小柿子不知所措地坐在一旁。月儿姐过来说,小泉,不是我说你,人家杜同志多好一个人儿,谁见谁往心窝里疼、往心窝里喜欢,那是谁?那是你亲姐!古小泉根本没听月儿姐说什么,她扭着脸,望着窗外。窗外,杜小欢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然后慢慢低着头朝办公室走去。月儿姐说,摊上这么个亲姐有多大的福分,你倒好,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对,拿着亲姐当仇人,月儿姐跟你这些年,你是主子,我是下人,没敢说过一句硬话,今儿个我就把硬话说了,小泉,你别不知好歹呀!

《大江日报》报馆门口,拘拘谨谨坐着一位戴眼镜、生着短须的干部模样的人。樊迟歌坐着一辆洋车到报馆门口下车,走进报馆楼下,正准备上楼,戴眼镜的干部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说,请问是樊迟歌同志吗?樊迟歌站下了,说,我是樊迟歌。戴眼镜的干部说,我是军管会文教委的,今天有个新闻发布会,我们首长希望您能参加。樊迟歌问,会在哪儿开?戴眼镜的干部说,军管会。樊迟歌问,什么时候开?戴眼镜的干部看看手表说,现在已经开始了。樊迟歌说,那咱们快走吧。

樊迟歌随戴眼镜的干部上了一辆吉普车,车开了。樊迟歌问,今天的会是什么内容?干部摘下眼镜、帽子和胡须。樊迟歌惊讶,说,古飞雪,怎么是你?古飞雪问,小泉在哪儿?樊迟歌说,我哪里知道,你不是不让我去观月楼了吗?古飞雪说,她不在观月楼,月儿姐也不在。樊迟歌思忖片刻,说,我从北京一回来,就听说政府取缔了妓院,小泉一定是被收容了。古飞雪说,收容的人押在什么地方?樊迟歌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古飞雪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樊迟歌火了,说,你这个当哥哥的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古飞雪不说话。樊迟歌看了一眼一脸阴沉的古飞雪,过了一会儿说,我去打听,尽快告诉你。

樊迟歌来到公安局,想从杜来峰那里了解妓女收容的情况,却从张纪那里得知杜来峰找到了失踪十三年的亲妹妹,而且这个亲妹妹不是别人,正是小天椒。樊迟歌立即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古飞雪,古飞雪听罢愣在了那里。

杜来峰这两天心里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也眍了,脸也黑了,忍不住要找个信任的人说话,他找到了林然。林然听罢杜来峰的故事,好一会儿不说话,卷了一支烟叶递给杜来峰,替他划上火。杜来峰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古飞雪是我二弟,这不用怀疑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手足!林然不说古飞雪的事,安慰杜来峰说,不管怎么样,妹妹能失而复得,是件好事,应该高兴才对。杜来峰说,娘临死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山儿,娘撑不住了,得走了,娘没拉扯大你们,是娘造孽,你是老大,就替娘当娘吧……我想过小妹和二弟的事,我真的害怕他们死了,现在想想,他们还不如死了的好!林然说,来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想想你自己,你背着小欢到部队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们这支部队是什么样的部队,只是想替小欢讨一个馒头,现在你是一名共产党员了,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干的是什么,而你的弟弟妹妹,他们未必知道自己。杜来峰抬起头来,期盼地看着林然说,我不想看着他们这样,他们是我的亲人,我要把他们救出来!林然点点头,拍了拍杜来峰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晚上,改造院的学员们被集中起来,去警备区礼堂观看解放军文工团专门为她们演出的节目。古小泉说什么也不肯去,杜小欢拗不过,只能让她呆在宿舍里,要门岗和留守的季管理员关照她。

古小泉一个人躺在床铺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古小泉警觉地坐起来,响动停止了。古小泉问,谁?屋外没有人答应。古小泉找到一只铜口杯,举着口杯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门被拨动了,古小泉掩身门后。一个黑影闪身进来,古小泉举起铜口杯,用力砸在那个黑影的头上。黑影哼了一声,没等古小泉砸第二下,夺下古小泉手中的杯子,反手把门掩上。古小泉手里没了武器,看看危险了,上前又踢又咬。古飞雪低声说,小妹,是我!古小泉愣了一下,停了下来,十分诧异道,哥?你怎么来了?古飞雪说,我打听到你们今天看戏,去了戏院,没见着你,就到这儿来了。

节目很精彩,学员们看得津津有味,杜小欢却心不在焉,她悄悄找到吴同志,说自己不放心小泉,先回去看看,然后离开了礼堂往回赶。杜小欢大汗淋漓地赶回来,问门岗,有情况吗?门岗说,没有。杜小欢正准备进门,身后两道车灯射来,杜小欢站下,一辆吉普车停下,杜来峰从车上下来。杜小欢说,哥,你怎么来了?杜来峰说,来看看小泉。杜小欢说,正好,我也放心不下她,回来看看。兄妹俩说着话,走进改造院。杜来峰问,她怎么没跟你们去?杜小欢说,她说肚子疼,不肯去。杜来峰突然意识到什么,站了下来,侧耳听了听,迅速拔出枪来,朝学员宿舍扑去。

宿舍里,古飞雪对古小泉说,你收拾一下,我带你走。古小泉往包袱里装着衣裳,问,我们去哪儿?古飞雪说,不管去哪儿,你不能呆在这儿,如今我们兄妹四人已经是死对头了,我更不能让你落在他们手里。古飞雪说着突然住口,抽枪在手,说,有人来了。古小泉说,你快走!古飞雪说,不,我得把你带走。古小泉说,我死不了,你快走,别让他们抓住!古飞雪和古小泉还在那儿争执,门被杜来峰一脚踢开了,杜来峰冲了进来。古飞雪让古小泉缠着,枪没出手,杜来峰手快,枪口指住了古飞雪,说,别动!把枪放下!

枪口之下,兄弟俩站在那儿大喘着气,都清楚地看着对方。古飞雪无可奈何地收回手,准备丢下手中的枪,束手就擒。古小泉突然冲上去,包袱一砸,紧紧抱住了杜来峰,扭头对古飞雪说,哥你快走!古飞雪飞身跳上床铺,回过头看了一眼古小泉,说,小妹,哥会救你出去!说罢一脚蹬坍一扇窗户,纵身跳出窗外。杜来峰想要挣脱古小泉,古小泉死死抱住杜来峰不放。

古飞雪纵身跳出窗外,杜小欢站在他的面前。古飞雪举枪指住杜小欢。两人近在咫尺,黑森森的枪口对准了杜小欢的鼻子。杜小欢恐惧地看着古飞雪。古飞雪也看着杜小欢,二拇指紧紧地抠住了扳机。古飞雪已经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干部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妹妹。门岗听见响动,端着枪从大门口跑过来,喊道,站住!古飞雪扣动了扳机,枪响了——子弹没有射向杜小欢,而是射向了门岗。古飞雪一边射击,一边朝黑暗中跑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杜来峰没抓住古飞雪,气咻咻地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儿。杜小欢让古飞雪的枪口指了一回,还没有从惊吓中醒过来,坐在一旁发怔。古小泉则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坐在那里敌视地看着杜来峰和杜小欢。杜来峰在古小泉面前站住了,说,我再问你一遍,古飞雪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藏身之处在哪儿?古小泉横了杜来峰一眼,不说话。杜来峰说,你不用横我,横我也没用,他是国民党特务,是人民的敌人,我非得抓住他!古小泉说,那是你的说法,我只知道他是我哥哥,我不会出卖他!杜来峰说,我也是你哥哥!古小泉说,遇贼争死叫哥哥,共采蕨薇叫哥哥,煮豆燃萁、兄弟斗狠,你算什么哥哥?杜来峰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他干的是什么事?杀人越货,为国民党当炮灰,我这是大义灭亲你知道吗?!古小泉冷笑一下说,二哥说得对,如今我们四人分了两家,不再是一家,我和二哥是一样的人,我跟着二哥,你把我也灭了吧!杜小欢说,小泉,别说这种话,我们不能分,我们是姊妹!古小泉冲杜小欢喊,二哥本来可以打死你,可他没开枪,他才拿你当着姊妹!你们呢?有你们这样欺人太甚的姊妹吗?有你们这样兄弟残杀的姊妹吗?你们让我感到恶心!杜来峰一拳击在桌子上,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他此刻的暴躁心情。

杜来峰回到公安局值班室,等在那里的樊迟歌站了起来,说,你妹妹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难过。杜来峰把帽子摘掉,丢在桌上,一屁…坐在长凳上。樊迟歌在杜来峰对面坐下来,说,我认识你妹妹。杜来峰抬起头来看了樊迟歌一眼,他不明白樊迟歌为什么说出这件事。樊迟歌又说,我还认识你弟弟,我是说古飞雪,他是你弟弟,对吗?

杜来峰一震。这是他的再一个没想到。他跟踪樊迟歌很长时间了,就是为了弄清这件事,可一无所获,现在她自己却把它说了出来。樊迟歌撩了一下滑落到额前的散发,说,我和他是在盘龙大学里认识的,那个时候我是三年级学生,他在政治系呆了几个月,然后离开了。他说他喜欢我。小泉来找我,希望我能和他好。后来我和小泉成了朋友。

屋外传来熄灯哨声,院子里很快黑了下去,只剩下值班室里亮着灯。樊迟歌打破沉寂说,来峰,我能替你做点什么吗?杜来峰抬眼看着樊迟歌,说,告诉我小泉的事——她所有的事。樊迟歌有些诧异,说,你不知道小泉的事?她没跟你说起过?杜来峰说,她不肯告诉我,她恨我。樊迟歌说,这我可没想到。

樊迟歌整理了一下思路,捋了一下散落到光洁额前的头发,说出她所知道的古小泉的事:古飞雪带着古小泉逃荒来到盘龙市,那年小泉十一岁,兄妹俩靠着讨饭和捡煤核过日子。有一次,小泉病了,病得很重,古飞雪想给小泉讨一口热汤喝,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庙里进了城,等古飞雪端着一碗面汤回到庙里的时候,小泉已经不在了,被人拐卖进了妓院,当天晚上就让老板给糟蹋了。小泉是个血性的孩子,老板一走,她就撕了小衣,用布条结成绳子勒住自己,让下面的大茶壶发现,解下来灌辣椒面儿活活灌过来,那以后整天身后有人跟着,看着她。古小泉梳头早,模样长得俊,活儿学得好,热客上赶着往上扑,她却犟,就是不认命,摔客数她最狠,天天挨打,当妈的把她手脚捆上,丢进雪地里,十冬腊月,人哪儿冻得起?她逃过,让妓院追回来,哭瞎过眼睛,后来治好了,这以后她就认命了,而且喜欢上了这一行。《盘龙花榜》开了八期,期期她都在榜上,成了盘龙城有名的红馆儿。可红了也是苦命,这世道哪里由着窑姐儿叫硬?今儿个这个来白吃果儿,明儿个那个来白包身体,官也敲,匪也诈,她要不服,人家就把她弄到警察局里,冷床冷灶地关着,月儿姐就得跑前跑后,送利子贴脸子找警士哥哥取人。她又不肯搭上有钱有势的撑门脸儿,就那么硬撑着,让人欺侮,直到古飞雪找到她。古飞雪不让她再干下去,可又管不了她,两人老吵。小泉嘴上厉害,心里却割舍不下,古飞雪是她惟一可依靠的亲人,什么事她都依着他,古飞雪也疼她,他们俩相依为命。她能指望谁?谁她也指望不上。她是吃尽了苦头,熬红了仍旧是一棵狗尾巴草,没见过牛踏马踩还能这么活下来的……

樊迟歌讲述完了。院子里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屋子里却缄默着。过了一会儿,杜来峰打破沉寂说,古飞雪为什么管不了她?樊迟歌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们是兄妹的。不过,小泉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很关心小泉。杜来峰问,谁?樊迟歌说,小泉的相好,叫何铁心,除了古飞雪,小泉愿意说话的就是他。杜来峰问,他是干什么的?樊迟歌说,天国剧社的当家武伶,现在叫解放剧社。

过了一会儿,杜来峰缓了过来,说,你刚才说,你是不久前知道小泉和古飞雪是兄妹的,你不久前见过古飞雪?樊迟歌看了杜来峰一眼。杜来峰正盯着她。樊迟歌说,是的,我见过。杜来峰问,在哪儿?樊迟歌说,观月楼。我去找小泉,古飞雪也去了。杜来峰又问,他对你说过什么?樊迟歌说,他说谢谢我对小泉的关照。杜来峰再问,他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樊迟歌说,不知道,他不说自己的事。杜来峰说,是吗?樊迟歌抬眼看着杜来峰,说,你还是怀疑我,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根本就没相信过任何人,对吗?杜来峰缄默。樊迟歌说,来峰,想听我说一句真话吗?杜来峰看着樊迟歌。樊迟歌说,你和古飞雪生分,那是你们各事其主,生为同胞,活为敌人,于国于家,没法相融。可你和小泉生分,是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就算她是你的妹妹,你也不过把她当成你爹妈留下来的一个走丢失了的孩子。杜来峰想解释,樊迟歌阻止住他,说,你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你只关心你自己,关心你的信仰,关心你的组织,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关心过别人。你不关心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别人需要什么、爱着或者恨着什么。没错,我这说的也是我,你根本就没有真心对待过我。杜来峰忍不住了,想要接话,樊迟歌再次阻止住他,说,不,你不要解释,听我把话说完。现在我不需要你的真心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沟通,我也不想再为这件事烦恼,我只是替小泉抱屈,她是你妹妹,是一根脐带上摘下来的亲妹妹,你要连她都不关心,你就不是人了。

樊迟歌平静地说完那番话,平静地站起来,看了杜来峰一眼,说,能送我出去吗?请不要误会,这个时间,如果没人送,我是出不去的。杜来峰问,你去哪儿?樊迟歌说,你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装出一份关心来,我去哪儿,你不用管。

樊迟歌走后,杜来峰坐在公安局操场一角狠狠地吸着烟。张纪披着衣裳走来,在他身边坐下,摸出烟来,递给杜来峰一支。杜来峰不接,张纪也不劝,自己点上,吸了一口,说,何斌报告,没有发现樊迟歌有任何异常举动。杜来峰这才开口,说,她没有问题。杜来峰起身,说,向局长汇报,跟踪撤销吧。

物资接管委员会接受鲜于杰的建议,重新制定和建立了二白一黑交易规则,纱市有了一些回落迹象。史鸿儒重新出山,治理史家产业,表示支持政府平抑市价的措施,他的联号粮铺连续几天向市民卖出了二十万包平价面粉,几家大粮商见史鸿儒这么做,也跟着往下跌价,粮市立刻跌落下来。也有不肯跌价的,又不敢和史家联号粮铺拼底气,索性闭了市。粮价一跌,其它的商品挺不住,也跟着往下跌,盘龙市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价平和现象。

自粮食危机解决后,这是文华最舒心的日子,她忍不住去找林然,要和林然共同分享这一快乐。林然说,史鸿儒这样,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商人嘛,哪能不让人家赚钱。告诉王铎,平抑市价,主要工作应该国营公司来做,有牺牲,政府首先要承担,国营公司应该帮助商人赚钱,而不是把商人当成对手和敌人。文华一向对史家人没有好气,这回却主动表扬开史鸿儒了,说,史鸿儒带头去工商局纳了税,他表示尽快还清政府贷款,工商局为商人逃税漏税的事正犯愁,史鸿儒这样做,为商人们树立了一个正面榜样。林然说,对有潜力的工商人士,要做的不是收回货款,而是要加大放贷量,帮助他们扩大生产。史家铁厂是盘龙市的重点民族工业,要扶持他,不光贷款给他,还要帮助他规划发展方向。草长起来,能蓄水了,树才不会干死,日后才会长成森林。文华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说,再不说,我就不是唯物主义者了。在处理史鸿儒的问题上,我们一直有矛盾,现在看来,你是对的,我是错的。林然问文华,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文华诚恳地说,老林,前些日子忙接管,工作压得太紧张,人也有些烦躁,我对你的态度不好,我确实应该做自我批评,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林然被文华的高姿态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相反不知该说什么,就说,咱们能不能换个话题?文华笑了,说,哪有你这种人,人家向你认错,又不是问你的错,还不好意思。林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个人就这样,雷劈也行,刀剁也行,打不垮,要让我趴下,你就狠命地夸我。文华说,那行,这回我知道怎么对付你了,说不赢你,我就夸你。林然笑容可掬地说,我这人还有一个优点,知道自己是谁,先给自己上了套,再好的夸只当是耳边风,夸也白夸。文华故作生气地说,我怎么听着别扭,你不会是油盐不进的人吧,还真要人上赶着缠你?林然呵呵地笑,说,这回说对了,我还真这样。

文达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石头进来,送上文件。文达在收发夹上签过字,石头欲离去。文达想到什么,叫住他问,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我的电话?石头说,有,都记在记录本上。文达翻了翻记录,失望地丢开记录本问,有没有人找我?石头说,我去值班室问一下。对了,上午赵参谋长来过,问警备区干部学习班的事。文达挥挥手说,你去吧。石头离去,文达看文件,心里有事,抬头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电话,这样如是三番,根本无法安心,索性丢开手中的文件,起身走出办公室。

林然和文华谈完,把文华送到门口。文华突然想到什么,问林然,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很长时间没去看妈妈了,今天事情不多,我想去看看,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去?林然没有想到文华会邀请他去看她的母亲,这个邀请具有着明确的私密性,从另一个角度讲,意义超过了文华刚才的自我批评。林然一时被这个邀请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慌忙说,今晚警备区有个会,我得参加。文华很豁达,说,那你去开会吧,有时间你再陪我去。林然有些后悔,想把事情圆回来,又不知道怎么圆,文达这时推门进来,说,文华在这儿?文华说,我正和老林说,要他今晚陪我去看看妈,老林要去你们警备区开会,只好再换个时间了。你也有些日子没回去了,妈想你比想我们厉害,闲下来你也回去看看妈。

文华离去后,文达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林然。林然抠着脑袋说,别看我,是我怯了。文达说,我说是怎么回事,警备区有会,我这个警备司令怎么就不知道。你这是为什么?林然说,说老实话?文达说,那还说什么?林然说,战略转移时间长了,让人收拾惯了,老是夹着尾巴,一旦进入战略反攻,不知道怎么打这攻坚战。文达哈哈地笑。林然说,别笑我,你自己的事怎么样?文达一下子被拉回到现实世界里,不笑了,掩饰地抹了一下鼻子说,我的事还那样,没什么可说的。林然问,相持战,没动静了?文达说,小欢忙着改造妓女,好些日子没见着了。林然说,再忙,面还是要见,事情还是要处理,九纵的金童玉女,你俩给我带个好头,找机会把事情办了,办就办得热热闹闹的,别让人说我们抠门。文达说,你也别光盯着我,你去下面看看,咱们九纵留下的那批干部,事情没解决的多了,个个胡子一大把,小孩子见了能叫爷爷,问谁谁是光棍儿,过去忙着打仗,又都是男人瞅男人,顾不上,嘻嘻哈哈开上两句玩笑也就算了,现在仗打胜了,走在马路上,一街的女人香,看着人家城里干部娶媳妇抱孩子,一家人乐乐呵呵当主人,能不心慌?林然点头,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事是得关心关心,要不给妇联的同志商量商量,弄个舞会什么的,叫咱们的干部穿精神点儿,衫衣拿米汤浆一浆,换上皮鞋,脸黑的,抹点儿粉,给小丫头们讲革命故事去,说不定能讲出点儿名堂来呢?文达说,我看这个主意行,咱们九纵的干部,不缺战斗力,缺的是目标,只要目标找到了,咔嚓咔嚓,你就等着数俘虏吧。林然说,那行,这事交给你办,你和妇联联系一下,弄点优秀的女同志,小妹那边你也对她说说,找些女学生来,咱们不能光想着找媳妇,也把学习文化的干劲,好好刺激刺激。文达起身朝外走,说,你也别光说不练,你先带个头,今晚和文华一起去我家,看看未来的岳母大人,我呢也带个头,这就去看看小欢。林然为难地说,我都说了有会了,这出尔反尔的事我能干吗?文达站下说,听优秀的军事干部再给你上一课,兵书上有,这叫回马枪,对方防不胜防,尤其厉害。林然这回很虚心,趁文达还没出门,征求他的意见说,那我一会儿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会不开了。

文达说林然光说不练,林然哪里服气,算着文华该回到物资接管委员会了,就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文华。文华说,我没拉下什么吧?林然说没拉下没拉下,就是今晚那个什么会,咱们不开了,改明天开,我告诉你一声。文华聪明,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会意地笑了一下,说,那咱们就一块儿去我家。林然欣喜万分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正说着,王铎心急火燎地冲进办公室,说,文华,出事了!文华冲王铎摆了摆手,示意等她接完这个电话。王铎说,史鸿庭入市了!文华一愣,对话筒说,老林,你稍等会儿。然后问王铎,怎么回事儿?王铎说,今天纱市一开市就进了一批二十支纱,量很大,第一批抛单就到了两千件,这样大的数字从来没有过,看样子还有继续往下抛的可能,我要人摸了摸情况,货是史鸿庭从青岛运过来的。文华拿起电话,抱歉地对林然说,老林,对不起,纱市上出了问题,今晚我不能回去了,我们改天吧。

熙熙攘攘的纱市,商人们在这里做着棉、纱、布生意,有飞单的,也有现货交易。不断有成包的棉、纱、布被脚夫们成车推走。商人们在货栈里大汗淋漓地吊着喉咙争价。

文华和王铎赶到纱市。文华一到先问市场管理主任情况怎么样,管理主任汇报说,纱价已经顶上去了,粗纱涨了十万,细纱涨了十五万。文华转头问王铎,国营公司采取措施了没有。王铎汇报说一直在抛售,想把价压住,这个月已经抛售了十万多件,平均每天抛售五千件,占当日成交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整个纱布市场供应几乎全是国营公司包下来了,回笼货币二百一十二亿。文华打断王铎,说,不要说成绩,说说问题在哪儿。王铎说,今天早上一开市,成大商行突然抛出两千件纱,纱价狂涨,其他商行立刻跟涨,我们想压,可他们动作太快,没压住。文华问,你们现在抛了多少?王铎说,四千件。管理主任在一旁说,这个月的交易量,今天现货入市最高了。文华指示王铎,继续抛,压住涨势。王铎转身对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再抛五百件。文华说,一千件。王铎看了文华一眼,向工作人员纠正道,一千件。

成大商行大户室里,史鸿庭和徐胖子坐在那里悠闲地喝着茶,跟班们进进出出下传着交易单。马仔李进来,通报说文华来了。徐胖子下意识地站起来,问,什么时候?马仔李说,刚到的,她一到国营公司立刻抛了一千件细纱出来。徐胖子有点儿紧张地说,看来她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告诉侯经理,按老价,给我抛一千件出去。史鸿庭慢悠悠地放下茶杯,说,慢。徐胖子说,二爷,国营公司这是在强压价,咱们不跟上,价就得让他们压下来。史鸿庭说,你不要小看了共产党,共产党如今不再是泥腿子了,他们也会投机这一套,而且不比你我生疏。史鸿庭说罢,转头对马仔李说,小李子,你给老侯说,叫他把价提高两成,不是一千件,抛两千件出去。徐胖子怔了一下,说,大点了吧?咱们这一抛,国营公司还得抛,咱们不能把老本全折进去。史鸿庭点头道,没错,我们这儿一动,国营公司不会袖了手看戏,我要的就是这个。小李子,你给我盯着点儿,看看国营公司出货的利索不利索,看看他们都有谁在场。马仔李答应着离去。史鸿庭又说,胖子,反正你也站起来了,这茶又烫嘴,你不如出去转转,让你那些弟兄别手软,能出就出,能进就进,价别松口,再告诉老侯,国营公司抛多少,叫他吃进多少,市场上一件也别让他留着,咱们非做出他一个空市不可!徐胖子答应着离去。史鸿庭端起茶盅,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成大商行高价抛出了两千件细纱,国营公司先头跟价抛出的那一千件纱,一抛出就被国盛商行吃进去了,好几家商行找到国营公司,问还有没有存货,说上纱抛多少,他们就吃进多少。管理主任摸着脑门说,今天邪了门了,进场的全是大肚汉,有多少吃多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文华想了想,对王铎说,照跟抛价再抛一批出去。王铎有点担心,说,现在离收市还有两个小时,这样抛下去,怕会伤筋动骨。文华下决心说,伤筋动骨也得抛,决不能让投机商人把纱价哄抬起来!王铎拗不过文华,指示下手出单,再抛一千件细纱。文华在一旁说,二千五百件!王铎急了,说,文华!文华说,不要争了,按我说的做。王铎只好照数下单子。

正在这时,林然和土豆推门进来了。文华问林然,你怎么来了?林然开玩笑说,今晚该开的会开不成,该见的人见不成,听说你们这儿热闹,我和土豆来看看热闹,怎么,不欢迎?文华朝林然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这儿正忙着呐,玩笑留着以后开。林然看看四下里手忙脚乱个个一头汗珠子的工作人员,说,看样子焦头烂额了,要不要我去给你们叫消防局,叫他们来两车凉水?工作人员听林主任那么说,都乐了,交易室里的气氛稍稍有点轻松。林然却收了笑容,严肃起来,对文华说,说说情况吧,我替你分析分析。

徐胖子到外面转了一圈,回到成大商行大户室里,擦了一把汗,对史鸿庭说,市场里有点头面的都动起来了,二爷,你这招狠,你这是把狗养成了狼,个个嗷嗷叫着直嚷饿,我看国营公司今天陪大了。史鸿庭得意地笑着说,他不是政府吗?政府不是要做大吗?那就让他做大。徐胖子说,我这儿头寸不多了,怕国营公司再抛下去,吃不住货。史鸿庭胸有成竹地说,这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华孚钱庄的廖老板在外面,你把纱抵给他,要多少头寸,他那儿都有。徐胖子瞪着眼看史鸿庭,说,二爷,您这哪是在做空市,您这儿是在算计乾坤哪!

两人正说着,马仔李匆匆进来说,二爷、徐爷,林然来了。史鸿庭一惊。徐胖子说,嚯,亲自出动呀,这回我可长脸了!史鸿庭说,嚯个屁,小心他抽你脸!

林然向文华问清了情况,思忖道,这么说,对方是有备而来?王铎说,国营公司担负着政府指导价任务,按照惯例,不会有这么多投机商联合起来和我们作对,我们抛出多少,对方会吃进多少,这是明摆着让人欺负。文华看看表说,就算让人欺负,这个欺负也认了,还有一个半小时闭市,继续抛出,把价压回去。林然在一旁说,我看不能这样抛下去了。文华不解地看林然。林然说,看这个架势,人家是有意识把你激怒,让你跳起来,再等着吃进你的低价纱,你这么抛下去,结果只能是一个,弹尽粮绝,而纱价未必就能被你压住,阵地未必就能被你守住。文华说,可你说过,这个牺牲,政府应该承担。林然说,没错,政府是要承担牺牲,但不是任何时候都挺身而出,告诉对方我是来牺牲的。最优秀的士兵,不是要自己牺牲,而是要敌人倒在他的枪口下。文华说,我们守,对方攻,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牺牲是免不了的。林然说,这就需要谋略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合适不合适。

很快的,国营公司改价牌了,按照每件二百零六万的价抛出了一千件二十支纱。马仔李匆匆回到成大商行大户室,将这个情况报告给史鸿庭和徐胖子。徐胖子问马仔李,你没看错?马仔李说,清清楚楚,一个字码错不了,侯经理先不相信,让人试着进了二百件,还真吃进了,现在市上价停在二百零六万上不动了,谁也拿不准,没人敢吃进,也没人敢抛出了。徐胖子糊涂了,看着史鸿庭,说,二爷。史鸿庭站起来,在屋子里转着圈子思忖片刻,站下了,说,小李子,去问问老侯,国营公司这个月一共抛出了多少。

国营公司交易室里的空气有些紧张,工作人员互相交流着眼色,都不说话。文华走到林然身边,小声说,老林,我有点担心,咱们可别弄巧成拙。林然看了看边上的人,示意文华把耳朵凑近,小声耳语道,给你说个秘密,你别以为当指挥员的个个都是神机妙算的诸葛,哪一次战役我都湿透一件衬衣——老实说,我也拿不准。文华大惊,说,那你凭什么这么干?!林然竖起指头道,嘘——你就不能轻点儿声?文华有些急了,说,老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林然说,我没开玩笑,所谓胜算,是你在正确的场合和正确的时间里做出了正确的决定,然后你出击了。我刚才那个秘密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你的对手也不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他也有失算的时候,两军相逢勇者胜,我等的就是这个勇者。

马仔李回到成大商行大户室,向史鸿庭汇报,侯经理说,这个月国营公司一共抛出了八万四千件,差不多全是二十支的细纱。史鸿庭阴鸷地一笑,转身对徐胖子说,胖子,这回你自己去,把手头所有的纱都抛出去,按二百零七万抛,国营公司肯定会跟进,他一跟到二百零七万,你就全部吃进,一直吃到他再吐不出来。徐胖子脸上的油汗下来了,有点儿口吃地说,二爷,这可是天价,使不得!史鸿庭说,你还没看明白?国营公司货源不足了,所以才高价开售,纱价肯定还要涨,只要把国营公司杀下马,就没人能够控制住纱市了,那个时候,这纱价就得由我说了算。徐胖子打了个寒战,说,你这可是往楼顶上爬!史鸿庭咬牙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听我的,没错!徐胖子出去了。史鸿庭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茶盅里的茶水在晃悠,那是他的手在颤抖。

国营公司交易室里空气越来越紧张,工作人员有的开始悄悄地抹汗,这时,王铎和管理主任冲了进来,声音大得几乎是喊出来的,大成商行跟进抛售了!文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问,抛了多少?王铎说,五千件,全部是细纱!文华问,什么价?王铎说,二百零七万。管理主任不可思议地摇晃着脑袋说,我在这个市场呆了九年,这可是空前绝后的交易量,空前绝后的价!林然放下手中的花布,走过来问,现在离收市还有多少时间?管理主任说,还有半小时。林然看了一眼文华,说,可以动手了。文华转身对王铎说,按二百零六万再抛出五千件细纱,只要有人一吃进,立刻把价降下来,按二百万尽量抛售。王铎说,这行吗?文华说,那些投机商已经吃饱了,没有能力再下吃,中小商人今天只顾着长眼了,没人再敢往里跳,正常吃进的,要多少我们都给。王铎匆匆招了工作人员写水单,然后拿着单子出去了。林然拍了拍手上的线头子,说,看来我在这儿呆着也没什么事了,我还是回去洗我的衬衣吧。土豆,咱们走。文华充满感激之情地看着林然说,谢谢你老林。

交易市场的茶博士进成大商行大户室给史鸿庭沏茶,徐胖子和马仔李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徐胖子说,坏了,坏了!史鸿庭下意识地猛地站起来,将茶博士手中的茶壶碰掉了。史鸿庭顾不得那些,问,出什么事了?徐胖子说,我们刚吃进国营公司那五千件细纱,国营公司就降了价!史鸿庭问,降了多少?徐胖子说,降到二百万!史鸿庭再问,他们抛出多少?马仔李说,第一单就抛了三千件。徐胖子说,国营公司传出话来,下纱要多少,上纱给多少。史鸿庭拍着茶几说,快吃进呀?!徐胖子说,吃下七千件,已经吃饱了,再也吃不动了,人家廖老板还在外面等着结单拿钱呐!二爷,我们上当了,还是早拿主意,往外吐吧。马仔李说,七千件哪,得亏进去多少?!徐胖子说,你没看人家国营公司是什么架势,做多头的,这回都吃噎着了,吐都没地方吐去,能入市的全是小鱼小虾仁,闹不出大动静来。徐胖子冲史鸿庭跺脚,说,二爷,明摆着咱们是跌进人家的凼子里了!这些日子,纱价是不能再做了!别犹豫了,能吐就吐,捞两个是两个,总比白折进去好!史鸿庭一屁…坐下去,人都傻了。

杜小欢和吴同志在辅导学员们上缝纫课,教学员们纳鞋底。学员们过去大多手懒,鞋底子都是请人纳,裤带开了缝都得别人侍候。月儿姐看谢媛媛纳的鞋底,扑哧一乐,说,你这叫啥?这也叫鞋底儿?难怪你那屋里的哥哥光打赤脚了,你就这么笨吧。薛宝钗说,人家热客多,有人送鞋,要皮面有皮面,要缎面有缎面,稀罕自己做?谢媛媛说,别说我,说你自己,让你缝个肚兜,能缝个袄子出来,别处都敞着,就纽子结实,解纽子能解上半夜。

学员们说什么,杜小欢都微笑着点头,这个时候,她已经不需要再和学员们辩论了。她朝教室最后的角落里看了一眼,古小泉坐在那个角落里,低头笨拙地纳着一只鞋底,别人说什么,她都不插话。杜小欢说,月儿姐你说错了,媛媛一点也不笨,媛媛脑子灵,会打算盘,明天我们要媛媛教大家打算盘,大家在改造院里多学点本事,出去以后,才能照顾自己。杜小欢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有一件事我忘了通知你们,从今天开始,改造院撤销门岗,你们可以自由进出了。学员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薛宝钗说,我说怎么今天出操的时候没看见站岗的。谢媛媛说,我们真的可以随便进出?杜小欢说,我早告诉过你们,在门口设岗,是为了防止地痞流氓滋事,保护你们的安全,你们想一想,你们过去的社会关系那么复杂,谁不认识两个坏人,改造院要没有门岗守着,咱们这儿成什么了?月儿姐说,国家也是家,政府跟当爹的似的,想什么就是周到,要不怎么叫政府?薛宝钗笑,说,你这话也像政府的口气。谢媛媛说,我们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杜小欢说,是的,你们想去哪儿都行,这回你不会再拿头去撞门了吧?小柿子冒出一句,出去玩也行么?杜小欢说,当然行,你们可以去逛逛公园,看看市场,有钱的,到季管理员那儿去领自己的那份钱,去商店买块花布,回来我教你们裁布拉结。薛宝钗说,要是我们不回来了呢?杜小欢说,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在改造院里呆一辈子,迟早要离开,可现在不回来,受损失的是你们自己。出去之前,你们都得经过卫生局检查,病要彻底治好了,你们就走,病没治好的,继续治,政府还要为你们出具证明,让你们回家以后有人管。月儿姐说,我还真不想离开这儿了呢,我就一辈子呆在这儿,和杜同志做伴儿。小柿子说,我也和杜同志做伴儿。谢媛媛说,那就都不走,咱们姐妹们成一家,杜同志给咱们当妈。月儿姐说,不叫妈,叫家长。杜小欢朝教室最后那一排的角落里看了一眼。古小泉仍然默默地纳着鞋底。杜小欢说,我也愿意和姐妹们在一起,可组织上很快就会调我去做别的工作了。月儿姐说,人家杜同志不像咱们,有组织,多好啊。谢媛媛说,杜同志,看你整天风来云去的,脸上笑吟吟,眼里装满星星,干什么事都那么带劲,我们真羡慕你。小柿子说,杜同志还会唱歌儿,杜同志的歌唱得可好了。月儿姐说,你咋知道?小柿子说,我偷听的。谢媛媛说,人家小柿子把杜同志当恩客,整天跟在杜同志屁…后面,这你们不知道吧?薛宝钗说,杜同志,唱个歌给我们听吧。众学员纷纷要杜小欢唱歌,说,杜同志,唱一个吧,杜同志,唱一个吧。

杜小欢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古小泉,捋了捋头发,说,好吧,小时候,我妈妈教我唱了一首歌,我就唱这首歌给你们听吧。古小泉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丢开鞋底,站起来,朝教室外走去,除了杜小欢之外,没有人注意到她。杜小欢没有停下来,她开始唱歌。杜小欢唱道: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有娘呀,亲娘呀,亲娘呀……

古小泉一个人回到宿舍,杜小欢的歌声追着她的脚步撵上来。……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亲娘呀,亲娘呀。古小泉走到自己床铺边,坐了下来,然后她蜷身上床。杜小欢的歌声攀上床来:……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古小泉蜷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任姐姐的歌声一点一点渗进她的心里:……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想亲娘,在梦中呀,桃花开呀,杏花黄呀,想起亲娘,一阵风呀,亲娘呀,亲娘呀……

古小泉就那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小柿子在前,月儿姐在后,两人进了宿舍。小柿子跑到古小泉的床边,摇晃着古小泉,说,小泉姐,杜同志叫你去办公室。古小泉不动。小柿子说,小泉姐,杜同志等着你呐。古小泉还是不动。月儿姐生气了,在古小泉床铺边坐下,说,小泉,你爹妈不是青蛙,没生下那么多,也就剩下这么几个亲人了,你要犟到什么时候?古小泉动了一下,慢慢地坐了起来。月儿姐替古小泉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说,快去,啊?

古小泉慢慢走进办公室。杜小欢迎了上来说,坐吧。古小泉坐下。杜小欢说,有人来看你。古小泉抬头看杜小欢。杜小欢微笑地迎着她的目光,然后示意她向门口看。古小泉朝门口看去,何铁心站在门口。古小泉眼睛一亮,激动地站了起来,不肯相信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何铁心说,是大哥告诉我的,大哥叫我来的。

樊迟歌从楼上下来,看见等在楼下的是杜来峰,脸上冷漠着,返身上楼。杜来峰很失望,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没有申辩,慢慢转了身,离开那里,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没走出多远,樊迟歌又从后面追来,叫住他。两个人站了一会儿,默契地并排向前走,一直来到一段旧城墙上,在城墙上坐下。樊迟歌开口道,昨天李市长到报馆来了,夸我们的报纸办得不错,说我文章奇异,机杼一家,还说我们的报纸多了一些典籍储藏,少了一些雄豪大气,这人内行,是个读书人。杜来峰不接樊迟歌的话。樊迟歌继续说,上午我参加了文博系统的一个会,那些老夫子们一个个又说又笑,真拿自己当了主人,有些人我都认识,他们过去可不是这样的,真怪。杜来峰还是不说话。樊迟歌掠了一下额前的散发说,天凉了,快到冬至了,我去看过小泉,她要我替她找一本《唐氏家训》,我给她找到了。

杜来峰就像一个哑巴,或者一个呆子,无论樊迟歌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峰。樊迟歌十分恼火,发作道,你是怎么回事儿?到报馆找我,见了我又不说话,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杜来峰说,我喜欢你。樊迟歌怔住了,不相信地看着杜来峰,半晌才回过神来,说,你刚才……说什么?杜来峰并不看樊迟歌,站起身来,大步朝城墙下走去。樊迟歌激动地捧住了自己发烫的脸,身子软软的,坐在那儿,看着杜来峰头也不回地走下城墙,消失在她的视线内。

莫千把门打开,一包栗子先从门外伸进来,然后是笑嘻嘻的樊迟歌。莫千说,我当是谁。说罢让进樊迟歌,关了门,回到桌边继续补他的衣裳。樊迟歌见状,把栗子放下,从莫千手中接过衣裳和针线,说,我来吧。莫千也不推辞,把挽起来的衣袖放下来,走到一边去点电炉子烧水。

樊迟歌飞快地纫上线,说,刚出锅的栗子,甜着呐,快吃吧。莫千笑了笑,说,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樊迟歌说,你猜猜。莫千把茶叶放进茶杯里,看了看樊迟歌说,和杜来峰有关系吧?樊迟歌一根缝衣针举在空中,瞪大了眼睛问,他告诉你了?莫千哂然一笑,说,我不认识他,他怎么告诉我?樊迟歌不解地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莫千说,你呀,人中尖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能难住你!樊迟歌不说话了,继续缝衣裳,过了一会儿说,他今天告诉我,他喜欢我。莫千说,哦?樊迟歌说,他能这样说,证明他不再怀疑我,拿我当自己人了。莫千说,问题是,他的怀疑是对的,你们不是自己人,我说的没错吧?樊迟歌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我担心的。莫千看看水开了,闭了电门,往茶杯里沏水,说,意气不孚,难以肝胆相照,你这又是何苦?樊迟歌说,听你的话,你反对我和他交往?莫千摇头说,你和他来往,倒是你的一层保护,我只是想提醒你,迟早他会知道你是谁,到那个时候,他不会再说喜欢你,只会杀了你。

杜小欢一脸欢喜地跑到大门口。一辆小卧车停在改造院门外,文达等在那儿。杜小欢朝文达走去,说,你怎么来了?文达朝两边看看,看石头和司机都没注意到自己,手背在身后,咳嗽一声,一脸严肃地说,怎么不叫首长?杜小欢心眼儿直,没看出文达是玩笑,立正,敬礼道,首长。文达点点头,说,过来。杜小欢向前两步。文达凑近杜小欢的耳边小声说,让我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文达说罢伸出手来要掐杜小欢的脸蛋。杜小欢恍然大悟,知道文达是和自己逗着玩,娇嗔地搡了文达一把,说,你就会拿这个欺负人。文达嬉皮笑脸地说,不是一段时间没见了吗,官兵同乐嘛。杜小欢单纯,免不了认真,说,你不是来娱乐的,是来检查我工作的吧?文达说,除了工作,你还有没有别的让我检查?杜小欢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文达,说,我工作干得好好的,没犯错误,还能有别的什么?文达失望地说,给你说什么等于白说,算了,不说了,你把手里的事交待一下,跟我上车,一块儿去公安局。杜小欢说,你去办事,我去干什么?文达说,这么久没见面,还没点儿话说?我这儿忙,没时间,咱们就在车上说会儿话,一会儿我再送你回来。杜小欢说,你忙,我也没闲着,我这儿都恨不得一人分成两人用了,算了吧,以后再找时间,啊?文达说,算了呀?杜小欢说,你说呢?文达有些失望,对方把意思表白了,不通情达理都不行,就说,那就算了吧,先欠着,秋后一块儿算账。杜小欢瞪着一双大眼睛看文达,问,算什么账?文达坏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这儿两个月没捞着个热乎人了,心里能不馋吗?杜小欢脸红了,说,没见过你这种首长的。杜小欢想一想,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近情理,犹豫地说,要不,我就去说说,跟你一块儿去?这回是文达主动地通情达理,说,我看出来了,你那是勉强呢,算了,你忙你的,我走了。

杜小欢站在大门口,若有所失地看着远去的车影,自言自语道,谁说人家勉强了?人家说了跟你去的。月儿姐出现在杜小欢背后,笑眯眯地问,跟谁去?杜小欢吓一跳,转过身来,说,鬼月儿姐,吓我一跳。月儿姐看远去的车,说,杜同志,那是你对象?杜小欢不想张扬,说,谁告诉你的?月儿姐说,人家季管理员说了,杜同志的对象是司令。老话说,龙章凤姿,我看他好架子,像。杜小欢说,别胡说,快回去吧。

三个人朝里走去,何铁心在后面撵上来,手里提着一篓水果。月儿姐站住了,说,给我们家送果子来了。杜小欢拿眼睛看月儿姐。月儿姐说,杜同志你不用看我,你叫小泉妹,小泉叫我姐,那一位是奔小泉来的,不是给我们家送果子是什么?杜小欢叹气,说月儿姐你这张嘴。

杜小欢去宿舍把古小泉拉出来,牵着古小泉的手朝办公室走去。古小泉看了看姐姐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杜小欢说铁心来看你了。杜小欢笑眯眯地拉着古小泉走进办公室,把古小泉往何铁心面前一推,说,你们谈吧,我先忙去了。

杜小欢说罢出去了,临走时没忘了把门掩上。古小泉跟着杜小欢走到门口,拉开门缝朝外看了看。何铁心不解地看着古小泉,说你这是干吗?古小泉把门掩上,走了回来,从发髻上取下一只玉簪,交给何铁心说,你把这个送到观月楼去,留在我外屋的桌子上,用茶杯压好了。何铁心问,送这个干吗?古小泉说,你别问,只按我说的做就行了。何铁心说,你这不是瞒着小欢吗?古小泉说,这事和她没关系。何铁心说,她是你姐姐,到底什么事你不能告诉她?古小泉说,你就说送不送吧?你不送我另想办法。何铁心说,可你也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古小泉说,好吧,我就告诉你,我要哥哥把我救出去。何铁心说,谁?古小泉说,还能是谁,我只有一个哥哥。何铁心说,小泉,大哥对你可是把心都掏出来了,你不能这么绝情。古小泉冷了脸,手一伸说,把簪子还给我,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古小泉说罢拿过簪子,转身朝门口走去。何铁心说,小泉,我去还不行嘛。古小泉站住了。何铁心说,你不让我问我就不问,可我们说好,这是最后一次。古小泉点了点头。

何铁心没敢向杜小欢告别,匆匆离开改造院,叫了一辆车,直奔观月楼,在门口转了半天,到底没进去,一跺脚直奔公安局,将簪子交给了杜来峰。杜来峰问何铁心,为什么不照她说的做?何铁心说,我想了又想,她走得已经看不见自己了,她不能再这么痴迷下去了,只有断了她的念头才能救她,只有你才能救她。杜来峰拿起簪子来看,把簪子放在手上轻轻地敲,突然眼睛一亮,仔细地推敲一番,将簪子卸开——那是一支空心簪子,里面露出一截纸头。杜来峰取出纸头看了一遍,想了想,把纸头重新装进簪子里,然后把簪子递给何铁心,说,照小泉的话办,把它放在观月楼外屋的桌子上。何铁心不解,说,这是为什么?杜来峰说,你就这么做,我自有主张。何铁心有些担忧地说,大哥,小泉不是坏人。杜来峰说,我知道。何铁心说,她需要人关心。杜来峰说,铁心,她是我妹妹,我知道该怎么做。

冬天,天黑得早,学员们早早地就上了床,很快进入梦乡。杜小欢像往常一样到学员宿舍巡铺,她一个个替学员们掖好被子,然后走到古小泉床铺前。古小泉睡得很沉,杜小欢轻轻地将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里,然后离开。月光照了进来,照在古小泉的脸上,古小泉听见杜小欢远去的脚步声,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开始穿衣裳。

改造院外对面的居民区,一只野猫叫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屋檐上走了过去。风吹过,黑衣黑帽的古飞雪悄没声儿地出现在屋顶,向改造院方面观望。改造院十分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古飞雪再朝改造院附近看去。一户人家的门楼下,一个侦察员在那儿探了探头。古飞雪发现有埋伏,隐身屋顶上,不动了。黑漆漆的夜,一只梆子敲了过去,更夫吆喝道,看好烛火,小心亮堂子——

改造院里,古小泉穿戴好,轻手轻脚摸出宿舍,来到院子里,站在一棵歪脖子大槐树下。黑暗笼罩着她,她有些怕冷地裹紧了棉袍,焦急地等待着古飞雪出现。一阵风吹过,她以为是古飞雪,欣喜地瞪大了眼睛,可那里什么也没有,她有些失望。她脑子里响起哥哥的声音:小妹,哥会救你出去!她坐了下来,身子靠着树,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谁家的鸡叫了。古飞雪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露出些微晨曦,天快亮了。侦察员还在那儿轻轻地跺着脚,另一个侦察员出来,将先前的侦察员换了回去。古飞雪消失在屋顶上。

古小泉醒来,她的衣裳被露水打湿了,她四处看了看,除了风来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古小泉绝望地站起来,看了一眼大门口,低头朝宿舍走去。正是黎明前好睡的时候,一屋学员们都睡得沉沉。古小泉坐在自己的床铺边,坐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月光下的窗棂,然后摸黑从床头包袱里翻出一条绳子。

鸡叫三遍,食堂里传来挑水倒水生火做饭的声音。杜小欢起来了,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抿着头发沿着院子朝学员宿舍走来。食堂师傅挑着水迎面走来,说,杜同志,起来了?杜小欢说,起来了,张师傅,做饭呐?食堂师傅说,今儿早上给丫头们换个口味,做花卷。杜小欢说,您操心了。食堂师傅说,都是爹妈养的,当自家丫头待呗。食堂师傅说着挑着水走远了,杜小欢转头走向学员宿舍。

杜小欢轻轻推开宿舍的门,习惯性地沿着门口依次替学员们掖被子,当她走到最里面的古小泉的床铺边,发现古小泉的床铺是空的,她有些诧异,抬头一看,失声叫出来,然后朝悬在窗棂上的古小泉扑去。杜小欢的叫声将屋里的学员们惊醒,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光着身子爬起来,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助杜小欢将悬在梁上的古小泉解下来。

古小泉被抬到女干部宿舍里躺下,吴同志匆匆叫来卫生员。因为杜小欢到得及时,古小泉没有死成,很快从昏迷中醒过来。卫生员替古小泉处理过脖子上的伤,出去了。杜小欢被吓得不轻,半天说不出话来,等能开口说话了,就红了眼圈说,你怎么能这样?为了帮助你们走上新生活,政府动员了全社会的力量,过去谁这么对过你?再有钱的阔少,又有几个对你是真心的?你怎么就辨不出好坏来,硬要寻死?死了你就找回自尊了?

古小泉半靠在床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呆呆地不说话。杜小欢说,姐就不说姐自己了,就说大哥,自打找着你,天天忙到下晚还往改造院跑,学员们睡下了,我不让他进宿舍,他就隔着窗户看你一眼,水都顾不得喝一口,满头大汗又往回赶。再说铁心,人家背着多大的压力?一有空人家就……

古小泉乘杜小欢不备,突然一撩被子下了地,鞋也没穿,拉开门冲出去,差点儿没撞着听墙角的月儿姐等人。杜小欢愣了一下,起身追出门去,喊道,小泉,你站住!古小泉没站住,朝大门外跑去,杜小欢和月儿姐等人在后面追。古小泉跑出大门,杜小欢看着追近了。一辆背了煤气包的卡车驶来,古小泉一咬牙,迎头朝卡车扑去,杜小欢冲向古小泉,把古小泉往旁边一推……

卡车停下了。杜小欢倒在血泊中。古小泉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杜小欢,呆在那里。司机从车上下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杜小欢。月儿姐等人看见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然后叫着杜小欢扑了过去。古小泉像是被叫清醒了,疯了似地扑向杜小欢,把月儿姐和小柿子推开,从血泊中搂起杜小欢。

杜小欢被紧急送往医院,并且立即推进了手术室。闻讯赶来的杜来峰硬是挤开了手术室的门,一脸铁青地要人家保证杜小欢不出危险,让亲自上台做手术的院长生气地赶了出来。

古小泉一直守在病房外,一双脚上什么也没穿,人是快要崩溃的样子,搂着自己在那儿打摆子。杜来峰让人赶出手术室,看了古小泉一眼,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鞋脱了,递给她,压住火气说,穿上。古小泉像傻了似的盯着手术室的门。杜来峰蹲下身子,把一双大号鞋套在妹妹的脚上,在一旁坐下,过了一会儿,看一眼妹妹说,一晚上没睡吧?看脸白的,你去睡一会儿,我在这儿守着。古小泉轻轻地摇了摇头。杜来峰又看了一眼妹妹,说,想听大哥说点什么吗?古小泉乖乖地点了点头。

杜来峰说,小欢最疼你。古小泉抬头看了看杜来峰,眼睛里是一种疑问。杜来峰说,那年你和你二哥被洪水卷走,小欢急得要往水里跳,说是要去撵你,是我抱住了她,她才没能下水,我这手上,现在还留着她咬的牙印。后来我们到处找你和你二哥,小欢整天泡在黄汤一样的水里,捞啊捞,想捞上你们的尸首来,把你们埋了,可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能去哪儿找。那以后小欢就害上了病,让水泡的,天一寒骨头就钻心疼,夜里不敢合眼,说一闭眼就见着你和她二哥……

古小泉眼里噙满了泪水。杜来峰的眼眶也潮湿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在部队上,都知道她歌唱得好,都喜欢听她唱歌,叫她唱,她就唱,唱来唱去,最爱唱的还是那支《小白菜》,她给别人说,那是娘教她的,其实我知道,那不是娘教她的,是娘教你俩的……

古小泉的肩头轻轻颤动着,她把脸转过去,不让杜来峰看见她眼眶里的泪水。

泪水流淌下来,古小泉倔犟地抹了一把泪,就是不哭出声来。杜来峰掩饰着从兜里往外掏烟,把烟掏出来,又揣进兜里,看了古小泉一眼,说,我知道,你和二哥不容易,二哥他待你好,你们俩相依为命,是我没看好你们俩,让洪水卷走了你们。古小泉哽咽着说,不。杜来峰看了看古小泉,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古小泉颤抖的肩膀。古小泉眼泪巴巴地转过身来。杜来峰有点儿不习惯,但他还是张开了臂膀。古小泉钻进杜来峰的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说,哥。杜来峰的眼睛湿了,过了半晌,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伤害你二哥。古小泉抬了头看着杜来峰,哽咽说,真的?杜来峰慎重地点了点头。

护士出来了。杜来峰和古小泉迎上去。护士说,你们可以进去了。杜来峰和古小泉进了手术室。两个护士正在裹杜小欢,小心翼翼,头上身上一层一层,裹得像只雪白的粽子。另外两个护士在一旁收拾器械。杜来峰提了一口气问,院长,她怎么样?院长说,肩胛骨骨折,第四根肋骨骨折,头部严重挫伤。看了一眼杜来峰,补充道,目前看不出有生命危险。杜来峰说,会落下毛病吗?院长说,还要观察,主要看会不会有脑震荡后遗症,你们不要逗留久了,她需要安静。

杜小欢脸色苍白,合着眼。古小泉慢慢地挪上前来,眼光直直地盯着杜小欢的脸,死死地咬紧了牙齿,然后在杜小欢身边蹲了下去,要强的她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史鸿儒走进书斋,史鸿庭等在那儿。香儿进来,用漆盘托了热茶和湿巾。史鸿儒用湿巾揩过手,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史鸿庭问,铁厂的新炉子今天点火了?史鸿儒说,嗯,李市长亲自去点的,老莫干得不错,新炉子是按德国图纸盘的,一炉能多出不少铁水,还不用歇炉。史鸿庭酸溜溜地说,你这儿热气腾腾,我可掉进冰窟窿里,损失大了。史鸿儒看了一眼史鸿庭,说,我早说过,史家做生意不做空头,你不听,这回得了教训,也是你自找。史鸿庭恼怒地说,共产党太狠,斩得我血本无归,嘶——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史鸿儒把茶盅放下,说,你不说,我也听出来了,你是怨我不该往粮市上抛平价面粉,粮价一跌,煤价跟着往下跌,纱价撑不住,一落千丈,是座千手观音也收拾不起来了,对吧?史鸿庭说,我就那么想了,也不敢说出来,别说你是我大哥,叫往冰窟窿里跳,我不敢不跳,就算你不是我大哥,盘龙市真要找出个能跟你斗心眼的,也就是灶帘上贴的那个灶王爷了。我不是心疼我那几个钱,实话说了吧,华孚钱庄的廖老板整天在屁…后面跟着,硬逼我把汇理银行的现银折出一部分来,叫我怎么交待?史鸿儒问,亏进去多少?史鸿庭说,小两万万。史鸿儒说,你去找黄经理,就说我说了,这笔钱在他的账上支,把华孚的头寸填上。史鸿庭说,这哪成?史鸿儒说,就这么办。史鸿庭说,那就谢了大哥。史鸿儒说,命修有数,富贵在天,生意上亏赚,没有个长性,只要别把小聪明当饭吃,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剜肉医疮,就胜过家财万贯了。史鸿庭说,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史鸿儒说,你出那聪明的主意,让律之招摇人家文达,知道什么结果吗?人家文达差点儿没把律之推进湖水里淹死。史鸿庭不相信,说,有这事儿?史鸿儒说,香儿回来说,律之半天没动静,到夜里才上岸,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嫂子交待?史鸿庭疑惑道,这么说,文达是槁木死灰,软硬都不吃了?史鸿儒哼了一声,说,别再惦记你那计谋了,从今往后,不许再提律之和文达的事,我不想再丢这份脸了。

香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说,老爷,不好了,出事了!史鸿儒瞪香儿一眼,说,慌什么?打劫的进了门,还是点火的上了房?香儿拘束地站下。史鸿儒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放下茶盅,说,什么事儿?香儿说,小姐她闹着要走。史鸿儒一愣,和史鸿庭从书斋里匆匆出来,看见俞律之拎着一只箱子,俞韵之在那儿拉扯着俞律之不让她走。俞韵之一见史鸿儒,仿佛见到了救兵,说,鸿儒,快拿个主意,律之她说什么也要走。史鸿儒问,怎么回事儿?俞韵之说,律之要去美国。史鸿儒说,律之,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想起去美国?俞律之冲史鸿儒勉强地笑了笑,说,姐夫,我想我还是去伍家看看。史鸿儒有些发呆,站在一旁的史百卿说,要走也行,先给文达叔去个电话,看他怎么说。史百卿说罢朝电话走去,俞律之没有阻拦,别人也不说话。史百卿拨通文达的电话,说,文达叔,我小姨要走,去美国。也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什么了,史百卿失望地把话筒放下。俞韵之问,他说什么?史百卿说,他什么也没说,把电话挂了。俞律之显得十分平静,说,我还是走吧。俞律之说罢去拿俞韵之手中的箱子,俞韵之不放,但也拗不过,箱子被俞律之拿过去。史百卿走过去,从俞律之手中拿过箱子。史鸿庭说,妈的,摆什么谱!史鸿儒看着史鸿庭。史鸿庭说,我说文达。史百卿说,妈,咱们送小姨去。俞韵之背过脸去抹泪,然后走进里屋。俞律之自知伤了姐姐的心,凄婉地一笑说,我自己走吧。

码头上,客轮马上就要起航了。俞律之从史百卿手中拿过箱子,说,回去吧。史百卿有些伤感,说,怎么会弄成这样?俞律之强撑着笑了笑,说,没什么,会过去的。俞律之冷静得出人意料,史百卿不知还能说什么。俞律之说,别伤小妹的心。史百卿说,我懂。俞律之说,快走吧,否则我会动摇。史百卿离开俞律之,走了几步,回过头冲俞律之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一辆吉普车急驶而来,在码头外停下。文达从车上跳下来,朝码头里跑去。笛声响起,文达冲到轮船边,在最后一批上船的旅客中寻找,那中间没有俞律之。文达沿着客轮走,希望在甲板中的人群里看见俞律之,那中间仍然没有俞律之。笛声再度响起,客轮起航了,慢慢地驶离码头。文达的脸上露出失落的痛苦。他慢慢地转过身,失望地朝码头外走去,走到栈桥边,站住了,脸上露出意外欣喜的神色。

俞律之一脸平静地站在文达面前。文达说,你没走?俞律之说,我为什么要走?文达说,百卿说你要去美国。俞律之说,你不是挂断了百卿的电话吗?文达说,可我还是来了。俞律之说,所以我没走。文达说,你是在考验我?俞律之脸上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笑,那样的笑使她美丽动人,笑罢说,不行吗?文达追悔莫及说,这是我最糟糕的一仗!俞律之说,我可不跟你打仗,我要你陪我去跳舞。文达一时没明白,看着俞律之。俞律之根本不容文达明白什么,顽皮地过来挽起文达的胳膊,带着他往码头外走。文达经历了这一场,防线开始崩溃,想要掩饰什么已经无法掩饰了,他朝四下看了看,说,注意影响。俞律之爽快地答应,说,行,但你得答应,再不许把我推开了,否则我不会松开你。

杜小欢伤愈出院的头一天,古小泉在一家成衣庄,千挑万选,买了一件獭子皮的背心。结完账,古小泉拿着兰花结捆扎好的衣服包从衣庄里出来,朝改造院方向走,刚走出几步,一辆带篷的洋车从古小泉身边驶过,她往边上让了让,洋车停了下来,古小泉正诧异着,一只手从车上伸出来,一把将她拽上了车,车驶走了。

古小泉停下挣扎,一脸惊喜地说,哥?古飞雪撩起车帘朝外面看了看,然后放下帘子说,我说过,我会救你出去。古小泉问,你见到簪子了?古飞雪说,见到了,改造院外面有埋伏,我没敢进去,你等急了吧?古小泉缄默着,古飞雪没觉察,说,我刚去过改造院,怎么没人把门了?古小泉说,岗早就撤了。古飞雪说,那你为什么不回观月楼,在那儿等我?古小泉说,我不想回那个地方,它让我伤心。古飞雪没有看出古小泉脸上的变化,说,不回也成,我给你找了个新地方,你先去那儿呆着,过两天我送你去昆明。古小泉说,我不去。古飞雪说,小妹,这不是共产党要进城的时候,还能让你使点性子,现在风声紧,我自己都自身难保,睡觉跟雁养的,一夜得换两个地方,你别再给我添乱,听我的,先去昆明,过些日子,我会去那儿找你。古小泉说,你没明白,我不是指昆明,我哪儿也不去。古飞雪诧异地看着古小泉,突然脸上一抽搐,一把抓住了她,说,杜来峰把你怎么了?古小泉推开古飞雪说,他没把我怎么,他没你想的那么坏,他说了,他想见你,他不会伤害你。古飞雪说,别信他,他那是在骗你,他没少拿枪指着我,等他见了我,我就活不成了。古小泉说,哥,场面上,我也算混得不窄了,獐头鼠脑的男人没少见,我能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古飞雪说,你还真信他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共产党讲阶级,是他一个阶级的才叫手足,咱们是他们的敌人你明白吗?古小泉说,我不信他的,也不信你的,你们俩倒是热闹了,谁不是替人家活着?古小泉撩起帘子朝前面喊,停下!古飞雪问,干什么?古小泉说,我要下去。古飞雪说,不行,你不能下车,你得跟我走。古小泉说,哥!古飞雪说,什么我都依你,这事我不能依你。古小泉一把拽住车门说,你要不停下,我就跳下去!古飞雪看古小泉,他看出古小泉眼里的决绝,难过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抬手捅了捅前面的篷子,说,停车。古小泉从车上下来。车驶走了。

杜来峰和吴同志到医院接杜小欢。杜小欢朝四下张望,问,小泉呢,她没来?吴同志支吾着说,她说她得学裁衣裳。杜小欢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杜来峰看出杜小欢的失望来了,说,回去就见着了,咱们走吧。

三个人出了医院大门,杜小欢说,哥,我这儿人不少了,你就别送了。杜来峰说,我这会儿没事,走吧。杜小欢抿嘴笑着,冲马路对面支了支下颏。杜来峰顺着杜小欢示意的方向看去,樊迟歌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树下,正犹豫着是否应该走过来,见杜来峰朝那边看,冲杜来峰招了招手。杜来峰让妹妹看出了这个,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杜小欢微笑着说,还愣着干吗?杜来峰说,那我就不凑热闹了,闲下来我再去看你和小泉。

樊迟歌站在那儿,看着杜来峰在卖糖葫芦的面前停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脸笑嘻嘻地从远处跑来,跑近了,将糖葫芦递给樊迟歌。樊迟歌问,你呢?杜来峰说,我穿着军装呐。樊迟歌接过糖葫芦,美滋滋地咬了一口,说,真甜。樊迟歌咬着糖葫芦,两人朝前走去。樊迟歌问,那就是你大妹?杜来峰说,嗯,她为救小妹负了伤,今天出院。樊迟歌咬一口糖葫芦说,你真好。杜来峰不明白地看樊迟歌。樊迟歌说,我说的不是糖果儿,我说的是你有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我可就自己一人。一提到古飞雪,杜来峰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樊迟歌看出来了,说,古飞雪其实人不错。杜来峰看了樊迟歌一眼。樊迟歌说,别以为我是替他说话,我只说我看见的事,你们毕竟是兄弟,就不能好好谈谈?杜来峰说,怎么谈?我们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的见面,除非我抓住他。樊迟歌看杜来峰一眼说,你就这么想抓住他?杜来峰说,对我来说,他首先是特务,其次才是弟弟。樊迟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杜来峰说,事情很快会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樊迟歌一愣,说,怎么,你知道他在哪儿?杜来峰说,不,现在还不知道,可我们找着了另外一个线索……

杜来峰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连忙打住,说,不说这些,你不是说过请我去你们报馆看看吗?今天我有时间,愿不愿意请我去?樊迟歌说,当然。两人嘻笑着朝前走去。

樊迟歌和杜来峰分手后,立刻启动紧急联络方式和古飞雪联系上,告诉古飞雪,杜来峰说他找到一条线索,事情很快会有一个水落石出。古飞雪问,什么线索?樊迟歌说,这个他没说,也许我们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差错,让共产党抓住了。古飞雪想了想说,我会转告虎斑蝶。樊迟歌问,为什么不让我见虎斑蝶?古飞雪说,等他想见你,你自然会见到。樊迟歌冷笑了一下。古飞雪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樊迟歌说,你从来不问我杜来峰的事,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的情况?古飞雪说,不。

改造院的大门大开着,院子里牵着两条横幅:“翻身求解放,走向新生活”、“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妓女改造运动结束了,亲属们接到政府通知,前来接自己的家人回家,改造院为欢迎学员家属和欢送学员回家,给大家演一场《白毛女》。

改造院被布置了一番,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易舞台,一些化好了妆的文工团团员们跑来跑去,小乐队在校音,准备演出。学员和自己家的人一排排整齐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演出开始。学员们早就听说杜小欢要在今天的演出中扮演喜儿,都想看看她的扮相俊不俊。

乐队开始演奏,大幕拉开,天降大雪,喜儿手拿玉茭子面出现在舞台上。学员们拼命地鼓掌,家属也鼓掌,把巴掌都拍红了,他们觉得台上的那个喜儿比仙女还要俊。

王大春在鞭炮声中兴奋地上台,脚下突然触着杨白劳的尸首,说,快来呀!快来呀!喜儿,你看你爹!喜儿说,我爹怎么啦?喜儿跑出门外,发现杨白劳的尸首,扑上去大哭,爹呵!爹!喜儿唱,昨天黑夜爹爹回到家,心里有事不说话,天明倒在雪地里,爹爹爹爹为什么?学员们开始抹泪,都想到自己的身世。

喜儿被抢进了黄家,做牛做马。黄世仁迎面提灯上,拦住喜儿说,哈哈,是你呵,这可真巧!红喜,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啦?给我做个活去。喜儿挣扎着喊,二婶子,二婶子!黄世仁将喜儿的嘴堵上说,你跑不了,来吧!学员们开始咬牙,咬牙声响成一片。学员们梅雨季节似地抹着泪。家属也抹泪。古小泉把一块手绢塞在牙间咬住,泪眼迷离。

喜儿头发蓬松,衣衫不整,面有泪痕,步履艰难。喜儿啜泣道,爹呀!爹呀!我对不起你!大婶,大春哥,我没有脸见你们啦!喜儿取绳在手说,爹呀!爹呀!我要跟你去啦!学员们哭成一团。家属们也哭成一团。古小泉泪眼迷离,手绢已经掉在地上,可她不哭出声,笔直地坐在那儿,一任眼泪滚落下来。

小柿子哭得晕了过去。月儿姐说,小柿子!小柿子!吴同志和月儿姐上去,把小柿子抱起来,七手八脚掐着小柿子的人中。学员们情绪激动,家属们也情绪激动,场子里有些乱了。演黄世仁的演员对杜小欢说,小欢,演不下去了。杜小欢朝台下看了看,十分果断地说,继续演。

学员们围着小柿子。小柿子被月儿姐掐醒过来,仍是哭。月儿姐骂道,狗日的黄世仁!月儿姐骂完松开小柿子,起身朝舞台冲,冲出几步站下了,返身抓起小板凳扑向舞台。谢媛媛等几个学员见月儿姐冲上台去,也跟着月儿姐朝舞台上冲。吴同志愣了一下,和季管理员立刻撵上去阻拦学员们,拦住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急得直跺脚。

台上的黄世仁有经验,看见月儿姐提着小板凳朝他冲过来,也不演戏了,绕着舞台就跑。他在前面跑,月儿姐在后面追。杜小欢上前拦住月儿姐,说,月儿姐,他不是黄世仁,他是演员!

戏演不下去了,吴同志领着学员们喊口号,打倒黄世仁!打倒地主恶霸!为喜儿报仇雪恨!学员们把手臂举得高高的,院子里,口号响成一片。

紫砂壶显得十分紧张,也举手臂,可却喊不出声来。小柿子突然推开抱着她的薛宝钗,站起来说,我要揭发!小柿子在人群中搜索,她看见了紫砂壶,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紫砂壶吓了一跳,说,小柿子,我的亲姑娘耶,当妈的可没亏待你呀,你说话办事可得讲良心呀!小柿子说,紫砂壶,我就是变鬼也要咬你一口!小柿子朝紫砂壶扑了过去,将紫砂壶扑倒在地,狠狠地咬了紫砂壶一口。紫砂壶疼得大叫,哎哟咬死我了,政府救命!

杜小欢和吴同志将小柿子从紫砂壶身上拉开,说,小柿子,不兴动手,咱们讲理,有冤你就申冤,有仇你就报仇,共产党不会让任何坏人逃脱掉!小柿子脸色苍白,愤怒得说不出话来。薛宝钗说,我替小柿子说,紫砂壶不是窑姐儿,她是同意堂的领家,混进咱窑姐儿中间来的!紫砂壶说,杜同志,吴同志,我承认,我是同意堂的领家,是我让姑娘们饶过我,我对政府隐瞒了,我该死,我认罪。杜小欢说,老老实实把你的罪行交待出来,争取政府宽大处理!紫砂壶鸡啄食一般点头,说,我老实,我交待,我赚钱是黑了点儿,我对姑娘们是狠了点儿,可我没人命。谢媛媛说,你敢说你没人命?紫砂壶歇斯底里地朝谢媛媛喊,谢家的,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死也拖你变鬼!杜小欢厉声道,周王氏,你少在这儿嚣张!媛媛,今天共产党在这儿替你撑腰,你不用怕她!谢媛媛冷笑一声说,紫砂壶,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说你没人命,方线儿接客染上了病,你不让她歇,身上全烂了,方线儿哭着求你让她歇两天,你让人把她手脚捆上,用烧红的炉钩子烫骚猴子,活活把线儿烫死了,那不是人命是什么?!薛宝钗抢过话来说,要不是月儿姐给政府写信,小柿子也得被你逼死!杜小欢喝令道,把周王氏押往公安局,根据她的罪行依法处理!两个战士上来揪住紫砂壶,把紫砂壶往外带。紫砂壶哭喊着饶命被战士拖了下去。

学员们情绪十分激动。小柿子说不出话来,抹着泪朝杜小欢走去,扑通一声给杜小欢跪下了。其他的学员见状,扑通扑通全给干部们跪下了。杜小欢和干部们流着泪去搀扶学员们,说,快起来,快起来,这样我们心里难受!小柿子仰着脸儿对杜小欢说,小欢姐姐,过去领家让我给客人跪,我都跪怕了,我发过誓,死也不给人下跪了,今天你就让我最后跪一次吧。杜小欢用力把小柿子抱了起来,说,好妹妹,咱们妇女姐妹是真的翻身了,从今以后我们把腰挺得直直的,再也不给人下跪了!

学员们站了起来,月儿姐说,过去我们活得不像人,死了都没人埋,新社会救我们出苦海,把我们姐妹从鬼变成了人,共产党是我们的大恩人!薛宝钗说,不是人民政府,有谁肯给我们治病?烂死也没人管。谢媛媛说,从前我们过一天好像过一年,总觉着生不如死,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死了就算熬出来了,今天才学着活得像个人了。

杜小欢抹一把泪朝一边看,那里孤零零站着泪流满面的古小泉。杜小欢朝古小泉走去,她走到古小泉面前,站住了。古小泉扑向杜小欢,说,姐!杜小欢伸出双臂接住古小泉,将古小泉紧紧地搂进怀里。

演出结束后,该送学员们走了。吴同志在一张桌子后面坐着,给学员和家属们办理领人手续,季同志和食堂师傅把一件件新衣裳送给学员。杜小欢在人群中是最忙的一个,不断有学员和学员的家属过来和她打招呼,杜小欢则不断地叮嘱着学员和家属一些什么。

吴同志走过来说,小欢,宝钗不能走,她丈夫没有当地政府的职业证明信。杜小欢回头问薛宝钗的丈夫,你没工作?薛夫连忙说,有,我有工作,我给人做执事。杜小欢说,替人操办红白喜事儿不算正当职业,这种混吃混喝的职业,在新社会吃不开了。薛夫说,那我怎么办?杜小欢说,按照规定,你必须保证能够养活你自己和你妻子,你没有正当职业,不能领走她,你先回去,我们把她交给民政部门,等你有了正当职业再来接她。

这时,杜小欢看见谢媛媛朝教室方向快步走去,她的哥哥在后面追赶,说,媛媛,你去哪儿?杜小欢朝谢媛媛那边走去。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都跟了过去。谢媛媛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留恋地抚摸着桌子。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朝教室前面走去,走到毛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画像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大礼。月儿姐见状,也进去向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像行大礼,说,毛主席,毛主席,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学员们陆陆续续走完了,宿舍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古小泉一个人,她坐在自己的床铺边,百无聊赖地收拾着东西,收拾完了,看着包袱发愣。杜小欢走了进来,走到古小泉身边,在床铺边坐下。古小泉冲姐姐羞涩地笑了笑,将一只小包袱递给杜小欢。杜小欢问,什么?古小泉说,看看就知道了。杜小欢打开包袱,包袱里是一件獭皮背心。杜小欢抬头看妹妹,问,给我的?怎么想起送我这个?古小泉说,变天的时候穿上,就不会再受凉了。杜小欢吃惊地看妹妹,她不明白妹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骨寒病的,古小泉受不了姐姐的目光,低下头去,姐妹俩一时无话。

过了好一会儿,杜小欢收拾起皮背心说,小泉,大家都走了,改造院明天就要还给民政局,我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古小泉紧张地看着杜小欢,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去哪儿?姐,我和别人不一样,没地方可去。杜小欢说,你可以回观月楼。古小泉像被人往地狱里推似的急了,说,死我也不回那里去!杜小欢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说,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古小泉说,我能有什么打算?反正没地方可去,混呗,混一天算一天。杜小欢笑道,傻妹妹,谁说你没有地方可去?谁让你混了?大哥在,我在,我们不是你的亲人是什么?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愿意,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跟我在一起。古小泉欣喜道,真的?欣喜过后立刻又犯了愁,说,就算我跟你,你有工作,大哥比你还忙,你们也顾不上我,那跟二哥在的时候有什么区别?杜小欢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小泉,我得说一句你不高兴的话,你就是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也不会答应。我问你一句话,今后靠什么生活,你想过了吗?古小泉的情绪已经低落到极点,说,想也白想,不如不想。杜小欢说,为什么?古小泉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唱曲儿陪酒,我什么也不会。杜小欢说,你不是对纺纱感兴趣吗?古小泉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杜小欢笑了一下,说,还记得我们参观大华纱厂的事吗?古小泉点点头。杜小欢说,人家技术员在那儿讲解的时候,你偷偷去接线头,你手巧,线头还真让你接上了。想去大华纱厂当女工吗?古小泉的脸冷了下来,说,废人就废人,我不喜欢人家拿我开玩笑。杜小欢笑眯眯地看着妹妹,说,我已经给你联系了,如果你愿意,你今天就可以成为大华纱厂的一名新女工。古小泉狐疑地盯着杜小欢,杜小欢的脸儿灿烂着,就像一朵葵花。古小泉高兴得跳起来,拉着杜小欢的手直蹦,说,姐你太好了!我就想当女工!

杜小欢松开古小泉的手,站起来说,你收拾一下东西,去大华纱厂报到吧。古小泉喜滋滋地站起来,把包袱提在手里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我都等不及了。杜小欢说,什么时候都行,不过你得自己去,我手头有事,不能送你。古小泉有些失望,说,你不送我呀?杜小欢说,怎么,不行?古小泉被激将了,一挺胸脯说,有什么不行?盘龙市台面上,我没见识过的也剩不下什么了。杜小欢扑哧一声笑了,说,放心,走上社会的头一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迈的,我请了一个人送你,人家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杜小欢替古小泉拿着行李,姊妹俩手牵着手亲亲热热从宿舍里出来。何铁心等在宿舍门口,不住地往宿舍里探脑袋。古小泉看见何铁心,眸子一亮。何铁心过来,从杜小欢手里接过古小泉的行李,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没催,我连咳嗽都没咳。杜小欢笑着看看他,又扭头看看妹妹,说,小泉,人家铁心来,不光是送你去纱厂报道的,也是来接你出改造院的,人家昨天晚上往这儿跑了三趟,问要什么证明,问什么时候可以接上人,要不是今天去了一趟民政局,恐怕天不亮人家就来这儿守着了。古小泉不明白,问何铁心,你去民政局干什么?杜小欢说,人家问结婚证的事去了。古小泉一震,问何铁心,你要结婚了?何铁心脸红了,说,我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古小泉问,她是谁?杜小欢说,傻丫头,都说你天份没人比,连这都想不到,还能是谁?古小泉瞪大了眼睛看杜小欢,然后看何铁心。何铁心被古小泉看得慌乱起来,说,本来我不敢,是大哥怂恿我来着,大哥让我放下包袱,大哥说,莲花没有泥,莲藕有泥,洗净了莲藕上的泥,它还是莲花的孩子。古小泉盯着何铁心,何铁心突然泄了气,老实承认道,我自己也这么想来着,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要不我就一辈子不娶。古小泉的眼睛潮湿了,迷人的脸蛋上透出了红晕。杜小欢伸出手,把妹妹拽到自己面前,微笑着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小泉,十一年前,姐想把你从黄河里捞起来,姐就像疯了似的,现在你又回到姐身边了,你让姐踏实了,刚进改造院那会儿,姐心里想,姐得一辈子管着你,不再把你弄丢了,现在姐知道,姐其实管不了你,因为你的路还长。杜小欢扳住古小泉的肩,把她转向改造院的大门,对她说,看见那门没有?门是大敞着,门外就是大路,再看看那天,雨刚住,它就这么蓝得晃眼了,你现在是自由的,想奔你就奔,想飞你就飞,这一回,再没有谁能拦住你了。杜小欢的嗓子哽咽了一下,古小泉说不出话,泪水噗地落了下来。

院子里,吴同志和季同志替食堂师傅拿着行李,准备送食堂师傅走。吴同志朝台阶上的杜小欢喊,小欢,张师傅要走了,我们送送他。杜小欢转身向院子里的吴同志打招呼,说,我就来。杜小欢从兜里掏出一封介绍信,交给何铁心说,铁心,这是小泉的介绍信,小泉还不习惯,你拿好了,对她说说组织上的事,到了厂里,先找蔡厂长。然后杜小欢转向古小泉,说,小泉,我和大哥会很快来看你,你可得像你说的,好好干,啊?好了,我先去了。杜小欢朝院子里跑去。古小泉噙着泪看着姐姐的背影。院子里,食堂师傅感慨地说,这就散了,散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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