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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三(3)

邓一光Ctrl+D 收藏本站

  “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弄死的。”

  多年以后,穆仰天回忆起这一幕,他觉得一切都源自于童云的这句话,所以才有了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童云说这句话时是不是明白自己会一句成谶,童云没有告诉过穆仰天,穆仰天并不知道,童云紧绷绷滑腻腻的皮肤由于汗水的浸泡闪烁着玉色的暗光,她急促的呼吸带来的迷人的芬芳让穆仰天多少年后仍然无法忘却。穆仰天因此而痛恨童云。穆仰天觉得,童云太残酷,竟然可以在两人阴阳交合的时候明察到她的未来和他的未来。她明察了,也说出来了,却没有说清楚,等于在半道上突然地停顿了、消失了、把他给生生地抛弃在浑然不觉之中。

  他和她只有开始,没有未来,这是让穆仰天一生中永远不能释怀的事情。

  事情是在有了穆童之后开始改变的。

  自从有了穆童,两个人就不能光惦记着舞蹈了,不管这个舞蹈是不是孩子的。在舞蹈之外,他们还得考虑家里人口增添的实际问题,和与之相适应的家庭经济支撑和发展问题。

  那个时候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邓小平南巡之后,中国的经济改革初露端倪,物价增涨指数一天天高扬,穆仰天和童云的工资却没有涨多少。两个人过去稳定而中高档的收入优势,这个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不再显现了。优势不再显现,女儿却降临这个世界,这等于说,他们失去了优势,却多了一份令他们欣喜同时也感到沉重的责任。

  女儿需要有利于健康成长的营养品,需要有利于幸福成长的生活环境,需要有利于优秀成长的学习条件,需要有利于超越发展的教育贮备金。没有这些,女儿即使长大了,也会长成一根没有脑子的豆芽菜,经不得风雨,见不得世面。他们爱他们的女儿,他们是因为爱、因为想得不能再想、因为这样的爱和想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无法找到别的东西来取代,才慎重其事、小心翼翼、举若神明地要了这个女儿;他们要了女儿,就有责任让女儿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有责任创造最好的条件来供女儿成长。而这一切,都得靠钱来实现。

  穆仰天是在童云怀孕之后逐渐建立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感的。童云一日日腆起肚子来,腆成一个星眼湿润的美丽少妇。有时候她会让穆仰天贴了自己的肚子听胎音。有时候她坐在床上看俄罗斯油画,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就默默地流淌下泪水来,穆仰天怎么哄都哄不干她的泪痕。

  穆仰天先坐在地板上,手里拿了一个旧本子,半截铅笔头,盘算两人的存款和收入,计划孩子出生后的未来。穆仰天被童云默默的泪水弄得十分慌张,不知所措。后来,穆仰天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笔,手脚并用地挪过去,把默默淌着泪水的童云搂进怀里,搂得紧紧的,轻轻摇晃着她,哄她入睡。等童云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穆仰天轻轻抽了身子,托一段无骨云彩似的,慢慢将童云抱起来,抱上床,放在枕头上。他不肯走开。他看他的妻子。他伸出一只手,先将妻子的手放入毛毯下,再揭了毛毯,把妻子的手轻轻拿出来,握在手里。他握着妻子的手,觉得有什么异样。他小心地抚开自己手中的那只手——那只手里,温润地握着一滴还没化开的泪珠儿。

  穆仰天心里咯噔一响,咯噔再一响,胸口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痛得渐渐发烫,就有一种耻辱,血水一般急急地从刺痛处涌出,挡也挡不住地,涌出了一个成年男人在现实生活中逐渐习惯了麻木了的软弱和羞愧。穆仰天一时被自己的那些软弱震动了,被自己对自己的残酷审视震动了,被随之而来的强烈羞愧震动了。

  穆仰天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确下来,他要担负起这个家的一切,他要挣钱,养活女人,养活女人肚子里那个将要出生的孩子。

  有关钱的所有讨论都是穆仰天引起的,与童云无关。童云后来做了母亲,自己仍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要白天能闻到女儿的奶香,夜里能抱着穆仰天的胳膊入睡,什么就都满足了,永远都做不到把金钱的重要性放在必要的位置上。为了这个,穆仰天没有少给童云做思想工作,但做归做,工作效果几乎等于零。

  童云不想让穆仰天为家庭经济的事情犯愁。童云细声细气地对穆仰天说:

  “双职工家庭不止我们一家,失去优势的家庭也不止我们一家,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物价涨成什么样,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千六百还冒头,不能说少,养一个女儿,奶粉不会少她的,苹果不会少她的,电子琴今后也会买,怎么也不会养出一个一脸黑面儿的乞丐来。”说罢又补充:“有我这个优秀教师的小妈妈,就算养出一个乞丐,也是一个在苹果树叶的飘零中画蒙娜丽莎和倚着圣栎树拉巴赫的乞丐。”

  穆仰天陷在家庭经济的忧患里,心事重重,幽默不再,也不觉得童云的话幽默,反而为童云的浪漫和不知进取吃惊。穆仰天认为,他和童云大本加师专,高低也算是两个知识分子,用乞丐的标准来衡量女儿日后的人生角色,就算女儿是个能画上帝能拉天籁的乞丐,就算女儿坐在月亮的桂树下画和拉,这个觉悟也太低,让他打不起精神。

  童云不同意穆仰天的看法,认为他夸大其辞了自己、她和女儿的普通生命。他在想当然地虚拟他们的未来命运。他就是不想想,他们年轻或者刚刚出生、健康并且快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已经是福分了;他们其实是平常极了的人,和千千万万的平常人一样,比如通常园子里的南瓜花,由着风和日丽或者风霜雨雪地长,不必硬要盖一间温棚,也用不着刻意装饰和堆砌的。童云当然不沮丧。童云据理力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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