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宫乱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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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异的手足之情——最后的汉家太后

来自董家的威胁彻底解决了,还有来自蹇硕的威胁。

“当时要不是多看了潘隐几眼,我就死在蹇硕手下了!”何进愤愤地说,“不能放过他。”

“可是,对付蹇硕一人,用得着调用那么多人吗?”何太后问。

现在,何进与袁绍、袁术兄弟打得火热,还征辟亲袁派的逄纪、何颙、荀攸,全是一些擅长玩手段的腹黑。袁家是四世三公之家,声势烜赫,谁要是想在朝廷上掀起点什么风浪,离开袁家还真不行。刘辩即位后,何家识趣地与袁家分享权力,拜袁绍和袁术的叔叔袁隗为太傅,让他与何进共同辅政。屠户之家在朝中本无根基,与人脉强盛的望族合作,方能立足于朝廷。袁家和何家打算做一笔合伙生意,经营的是国家权力。

以袁家为代表的士族,痛恨宦官阻挡进步之路,必欲清除宦官。何进却对此犹豫不决,他问袁绍:“你是说一个宦官也不留?”

“今不悉废,后必为患。”《后汉书》记下了袁绍当时的回答。何进对袁绍竖起大拇指:“都说我们杀猪出身的狠,没想到你们当官出身的更狠!”

蹇硕知道何进很快就会对他动手,就想找帮手,他给中常侍赵忠写了一封信,说何进正联络天下党人诛杀先帝左右的宦官,提议大家先下手为强,把何进召进宫,关上宫门杀掉。

中常侍郭胜就是何家的老乡,太后进宫和受宠全靠他帮忙,他无意中见到了蹇硕的这封信。人们常说,你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帮助你,帮助过你的人会继续帮助你。因为在何家身上付出太多,已经认同了何家,所以郭胜是铁定站在何家这边的。郭胜劝说赵忠,不能被蹇硕拉下水,把这封信交给了何进。

何进终于找到了对蹇硕下死手的理由,命人把他抓来,斩了。

王美人早就被解决了,董太后死了,现在蹇硕也死了,何氏兄妹再无敌人。

可是,想不到的是,何氏兄妹却彼此成了敌人。本来,兄妹三人是一直在谋求共同利益的道路上携手并进的,现在利益到手,需要分配了,先前相互拉着的手分开了,都向对方攥起了拳头。

何进认为他才是何家的代言人,因为何苗本来姓朱,与何家没有什么关系。每每看到何苗像模像样地摆车骑将军的谱,何进就不平:为什么朱家的人能享受何家的富贵?

何苗呢,随母亲改嫁来到何家,寄人檐下,他早就看够了何进的脸色,一直想占何进上风。他认为是因为母亲生了妹妹,何进才有了今天。每每看到何进煞有介事地做出大将军的样子,他就不平:为什么你先姓何就可以位在我之上呢?

舞阳君何妈妈是改嫁来到何家的,但是使她与何家联系起来的何真早早死了,她对何家其实并无感情,何况何进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她更希望与自己有血缘的儿子何苗能够风光一些。每每看到何进趾高气扬的样子,她就不平:为什么我生的女儿做了太后,你这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子也能跟着享受富贵?

何太后也是一肚子不平,她认为全是她生了一个皇帝儿子,何进才如此风光,但是何进却总是说要不是他当初倾家荡产贿赂宦官,她现在还不知在谁家做烧火婆娘呢。每每看到何进自作主张地发号施令,她就不平:为什么我的儿子做皇帝,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呢?!

计算利益越精确,感情越容易被忽略。何进、何苗、何太后三人虽然彼此间并无完全相同的血缘,但是毕竟是一个家庭内的兄妹,本该手足情深,可在利益到来之时,都心存芥蒂。利益只能独享。贫寒之家,因为需要相互扶持,往往充满亲情;富贵之家,因为利益分配诉求,往往同室操戈。

东汉历史上,外戚操控政权而凌驾于皇帝之上的例子,宦官们可是没少给太后灌输。母爱的强大,让她对兄长产生了戒备之心:万万不可让儿子被人操纵。

灵帝要下葬了,按照礼仪,刘辩和何进都应该参加葬礼,都要送葬到陵墓。太后吩咐宦官,把圣上和大将军找来。

宦官们出去转了几圈,回来汇报说圣上和大将军都来不了。

“圣上干什么去了?”太后问。

宦官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圣上正在床上与女人快乐地纠缠在一起呢。死了的爹还没下葬,17岁的刘辩就开始忘我地玩女人,灵帝真的死后有知的话,定会感到欣慰,这个宝贝儿子真是自己的,没错,从喜欢女人上就可以看出来了。太后笑嘻嘻地说:“臭小子,长大了哦!”她这样说的时候,连宦官也感到难堪。母亲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只把儿子看成自己的儿子,忘记儿子还是一个社会的人。

“大将军干什么去了?”太后又问。

宦官说大将军病了,不能参加葬礼,也不能送葬到陵墓。太后皱着眉说:“好好地,怎么会生病了呢?”宦官转转眼珠,说:“怕是心病吧。”

何进真的只是心病。袁绍总认为应该做点大事,这样才配得上四世三公之家的声望,他要做的大事就是把宦官斩尽杀绝。可是,他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通过大将军何进,他激励何进完成这一千秋大业,说:“将军宜为天下除害,名垂后世。”何进太想摆脱屠户的低贱名声了,太想做一件大事以表明自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了,经不住袁绍的忽悠,心里盘算着如何把宦官一网打尽。

太后还没揣摩出哥哥得了什么病,他的密信就送来了。信里,何进说他的身体倍棒,正与袁公子筹划着消灭宦官呢,但是需要做妹妹的配合。

做妹妹的不愿意,回复说:“中宫统领内省,自古及今,汉家一直是这样做的,不可废掉。况且先帝刚刚辞世,难道让我苦着脸与士人共事吗?”何太后的话很有道理,灵帝刚刚驾崩,按照伦理此刻她应该悲痛欲绝,又怎能与士人共同处理政务呢?虽然她实际上不难过,但是怎么也得做做样子,让大家面子上好看吧。其实,她真正的意思是,把宦官都废掉,难道让我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去面对朝堂上的那些臭男人吗?有宦官在,她与百官之间的沟通就方便多了。

何进对妹妹的想法不理解,只是闷闷不乐地想:政治上的事儿,有我在,用得着你出面吗?他不知道,现在妹妹最担心的就是他操控政治。

何进对袁绍一摊手,无奈地摇摇头,说:“放过大部分宦官,杀几个实在不像话的,我看就行!”

何进这边打算诛杀宦官,却迟迟不行动。他以为搞政治就是杀猪,下午动刀子和上午动刀子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地上多了几堆猪粪而已。

宦官不是被捆绑了四蹄的猪,干等着何进动刀子,他们决定反击。那几天,大家都很忙,只有灵帝是个闲人,本本分分地躺在灵床上。17岁的刘辩,沉浸在男欢女爱的甜蜜之中,忙着和宫女上床。袁绍忙着忽悠何进;何进忙着督促太后下决心;太后忙着巩固儿子的皇位。舞阳君和车骑将军也很忙,忙着收礼。他们的礼是宦官们送的,宦官们听说何进准备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共同的压力让他们团结起来,成群结队地来给舞阳君和车骑将军送礼。在宛城的时候,家里的钱都由何家人掌管,舞阳君和车骑将军花一文钱也得从何家人手里讨,这在他们心里留下了阴影。现在,不用讨,就有人送礼上门,哈哈,感觉真好啊。

收礼就要办事,舞阳君和车骑将军就时不时地在太后面前说宦官好话。

女儿啊,你能走到今天,多亏了宦官,可不要对不起他们啊。

妹妹啊,姓何的有野心,当心他是第二个王莽啊,要坐稳天下,还得信宦官啊。

六月七日,盛夏炎炎,洛阳北郊邙山,文陵,灵帝的下葬仪式正式举行。

太常跪着,大声下令:“哭!”

大鸿胪第一个大哭,文武百官按照程序放声大哭。哭了十五下之后,大鸿胪停了下来,所有人也都停了下来。

十五举音的仪式完成,又是一番忙碌,灵车来到前面,司徒跪下,高喊:“大驾请舍!”就是请死去的皇帝到坟墓里去。这时,太史令站在车的南面,面朝北宣读哀策,对皇帝尸体拍马屁,负责记录的掌故站在太史令身后,记录皇帝尸体在人间的最后时刻,其实也没什么好记的,为了避免掌故因为无所事事而尴尬,就规定他这时必须哀哭。

哀策宣读完毕,太常再次跪下发令:“哭!”又是大鸿胪第一个哭,然后文武百官按照程序哭。

皇帝灵柩下葬时,按照程序就不要哭了。下葬了,祭祀的衣服都送来了,所有人换好衣服后,东园匠替换太常登场了,他大声下令:“可哭!”这时,墓庐里的妃嫔和皇亲宗室就开始哭。

然后,需要新皇帝刘辩出场了。只是,他出场时嘴角泛着几丝甜蜜,因为刚才在墓庐里哭泣时,他把手探进宫女的怀里,感觉到了无限春光。需要刘辩做的,就是完成“进赠”礼,把玉圭和币投到坟墓里,表示对先皇的侍奉。

进赠之后,太常再度上场下令:“皇帝敬再拜,请哭!”又是大鸿胪第一个哭,然后文武百官和皇室成员按照程序哭。

司空带人给坟墓填土,下葬礼仪主体完成。严格有序的葬礼上,哭声连连,可是每个人都心不在焉。除了皇帝是盼望着回宫后上床尽欢之外,其他人都心事重重,提防戒备,策划经营,一切都那么诡秘。

这都是因为一个核心人物缺席了葬礼。

这人就是国舅爷大将军何进。太后想,他不出场,那是不把新皇帝放在眼里;宦官想,他不出场,那肯定是在筹划动手的事情。

太后和宦官们都想对了,但是想得并不全。何进的确没把新皇帝放在眼里,他认为新皇帝是一个不成器的孩子,要治国还得他这个当舅舅的说了算,他也的确是想对宦官动手,但是他不来送葬,是担心宦官先动手把他杀了。

“杀就杀了,太后还能杀了你不成!”袁绍再次督促,可是何进还是没有动手。他还是害怕宦官。这是因为宦官是权力的代名词。这个从宛城走出来的屠户对权力有种天生的畏惧,在他杀猪卖肉的时候,即使县衙的差役也可以随时踢他的摊子砸他的店,何况是天子身边的宦官呢。而对袁绍的依赖,也是源于对四世三公之家的膜拜。

宦官和袁绍,做了大将军的屠户何进到底要选择谁呢?

何进想赌怕输,在他纠结不定的时候,宦官和袁绍都没有耐心等下去,他们自己出手了。

宦官对太后说:“大将军专门杀您身边的人,这是想擅权啊!”

袁绍呢,忽悠何进召外将入京,借此威胁太后。别人要对付妹妹,何进居然答应了,宣召八路外将进京,其中就包括丁原和董卓。按照何进的安排,八路大军屯扎在城外,单等孟津方向丁原举火为号,然后所有人一起杀入城中,诛杀宦官。

太后极力反对哥哥的决定:“不行!”

何进犹豫了,下令各路大军就地驻扎。大将军啊,军国大事,你以为这是杀猪啊,想歇歇就歇歇。

就在这刹那的犹豫间,何苗找上门来,教训哥哥:“我们刚从南阳来的时候,都是草根穷光蛋,依靠内宫宦官才有了今日贵富。你以为国家大事就像杀猪一样容易吗?做错了,覆水不可收。你好好想想,马上与内宫宦官和解。”

何进更加动摇了。袁绍慌了,诛杀宦官的摊子是他铺开的,要是不把宦官杀了,那以后宦官就会杀他。他只能把何进拉下水,威胁他说:“你已经得罪宦官了,再犹豫就会生变。将军还等什么呢,为什么不及早下决定呢?”

何进又向袁绍那边动摇了,任命袁绍为司隶校尉,假节,专命处置宦官,同时他又任命王允为河南尹。对这两个官职的直接任命已经超出了大将军的职权。何进的确没把皇帝外甥和太后妹妹放在眼里。

更过分的是,何进又下令虎贲中郎将袁术先派二百名虎贲勇士直入宫中,缴了负责警戒的黄门宦官的武器,取代了他们。

袁绍派出的密探遍布京城,清点哪里有宦官,而驻扎在城外的董卓也得到了进兵皇家园林平乐观的命令。

毕竟是女人,何太后害怕了。女人总有心软的一面,她把诸常侍小黄门宦官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管不了那个杀猪的,你们各自回老家吧。”

诸常侍小黄门面面相觑,回老家就能活命吗?国舅爷和太后娘娘是兄妹,他们偏不信国舅爷真的不给大家活路。诸常侍小黄门一商量,一起找到何进,集体下跪,谢罪讨饶,要杀要剐,随大将军高兴。

何进又动摇了,悲悯地对宦官们说:“天下纷扰,都是因为忌恨你们。现在董卓马上就要来了,这可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你们为什么不趁早各自回家呢?”

何进也就是经营一个肉店的能力,现在做大将军,简直就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后汉书》评价他“智不足而权有余”,恰如其分。

袁绍恨铁不成钢,跺着脚说:“他们送上门来,怎么不就地解决问题呢!真是……真是……”“真是猪”这句话,他最终是没有说出来。

何进对袁绍说:“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也许何进不是“智不足”而是“智过度”。他是不是在担心诛杀了宦官之后,袁绍会对他下手呢?反正计算过度的何进失去了一次次一局定乾坤的机会,死神却悄悄地找上门来。

袁绍知道何进是指望不上了,就决定自己解决问题。各州郡接到同一个命令,逮捕宦官的亲属。你何进不是要宦官回老家吗?我就让这些小子无家可归。命令是以大将军的名义下发的,但是何进并不知道这件事。何进不想与宦官翻脸,袁绍就逼着宦官与何进翻脸。

宦官头目张让曾经被灵帝奉为父亲,现在突然被撵回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他扑通一下给儿媳何小妹跪下,痛哭流涕地说:“老臣有罪,本来应该滚回老家去,可是我一直蒙受皇恩,现在让我远离宫殿,怎能忍心割舍。我希望能再回宫为太后和皇帝效劳,如此,死可瞑目。”

何小妹何尝不想让公公在宫里风风光光地做官呢。她找到母亲舞阳君,哭哭啼啼地说:“哥哥太欺负我们姐妹了!”

舞阳君拉着何小妹进宫,对太后说:“不能让姓何的那小子骑在你头上拉屎!”

利益的洪水稀释了手足之情,几近于无。妹妹一想,要是身边没有宦官,那以后怎么对付哥哥呢?

太后收回让宦官回家的命令,先前回家的再回来,大家都官复原职。

事情一直僵持到八月,何进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对宦官不再是杀光,而是只杀常侍级别以下的;杀宦官腾出来的位子,从五官署、左署、右署的郎官中选拔,而三署郎官大都是士族子弟。何进想在宦官和士族家寻找平衡。

何进拍拍大腿,谁说杀猪的没头脑呢,这样皆大欢喜的主意,谁能想得出呢?

这么好的主意,恐怕妹妹理解不了,最好是当面和她谈个透彻。这样想着,何进进宫了。

何进的到来,让宦官们心惊肉跳。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相互提醒:“这小子说有病,不临丧,不送葬,怎么现在颠颠地跑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肯定是要太后对我们下手。”

张让这只老狐狸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说:“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就不信这个杀猪的能成事!去听听,看看他的尾巴向哪边撅。”

具体执行探听任务的,当然都是级别较低的宦官,都在常侍级别以下。他们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何进说:“把常侍以下的宦官杀光……”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去向张让汇报:不好,大将军要杀光我们!

张让说:“好吧,就看谁先杀掉谁!抄家伙!”

内宫宦官藏有兵器,这是很不正常的。何太后作为中宫之主,实在是太纵容宦官了。可是,有无可能这是她批准甚至要求的呢?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对付哥哥。

何进向妹妹谈完自己的奇思妙想,兴冲冲地走了出来。

可是,又有小黄门追上来,说是太后宣大将军。何进一笑,她毕竟还是没一下子领会那个智慧含量极高的主意。

小黄门把他领进一个侧门里,里面哪有什么太后啊,几十名宦官舞刀弄枪地一下子围住他。领头的正是常侍张让、段珪、毕岚,都是何进想放过的人,但是他们却不想放过他。

张让质问他:“天下纷乱,难道仅仅是我们这些人的罪责吗?先帝曾经与太后闹不愉快,几乎废后,幸亏我们哭着喊着哀求,才得以挽救,我们又各自拿出家财千万,作为礼物送给皇上,皇上高兴了,才没有废后。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托身于你们何家罢了。现在你却想对我们斩草除根,太过分了吧。你说内宫秽浊,那么请问,从公卿以下,可有忠诚清白者?”

张让说得字字属实,何进理屈词穷,不知如何回答,万分尴尬。

不过,有人大步跨过来,帮他结束了尴尬,因为死人是不会尴尬的。这人的名字是穆拔,担任尚方监,负责宫内用品制造,现场宦官们横在何进眼前的刀剑,就是他监制的,他对这些刀剑的质量很自信。他拔出剑来,砍下了何进的头颅。名字叫穆拔就可以拔剑吗?他只不过是激情杀人而已,何进这段时间让宦官们无比憋屈,有个缺口就爆发了。

经验丰富的张让,知道如何让杀人行为正义化。何进脖颈处还在流血,宦官们就拟好了诏书,任命前任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许相为河南尹。以皇帝之名的诏书写在了诏板上,传给了负责颁发诏书的尚书。

此前,何进已经任命了司隶校尉和河南尹,现在张让另行任命司隶校尉和河南尹,专门与何进对着干,公开与何进宣战。大家都注意到了,宦官对司隶校尉和河南尹的任命,是以皇帝诏书的形式公布的,也就是说,宦官已经掌控了皇帝,他们的旨意就是圣旨,反对他们就是反对皇帝,就是欺君。

尚书怀疑诏令的合法性,就对宦官说:“请大将军出宫共议此事。”

尚书的这个请求点出了当时的政局特点:皇帝诏令说了不算,大将军说了才算。而这,正是何太后对哥哥最不满的一点。

中黄门宦官把何进的头颅掷向尚书:喏,你们的大将军出来了!

“何进谋反,已伏诛矣。”这是宦官给何进做出的判决,其实也是何太后对哥哥的判断。

无头的哥哥就横在眼前,他再也不会威胁儿子的皇位。可是,为什么何太后体验不到胜利的喜悦?

难道是因为被砍下的毕竟是哥哥的头颅?

难道是嗅出了权力祭坛上的血腥气味?

难道是感觉到了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

恐怖。

窒息。

战栗。

哥哥的鲜血让何太后大脑一片空白,但是又似乎被塞满。在宛城的时候,见过了猪的血羊的血狗的血,还是女孩子的她从来不会感到不适,因为那时流血是出于生活的需要。可是,现在让哥哥流血,又是出于何等需要?

何太后听到,宫外响起山一样海一样的喊杀声。何进的部将吴匡和张璋本来就守在宫中,是何进调来准备进宫诛杀宦官的,可此刻却看到何进的头颅从台阶上骨碌骨碌滚下来。

“为大将军报仇!”吴匡和张璋带领着士兵高喊,挥舞着兵器,向死死闭着的宫门冲去。袁术和吴匡冲在最前面,他们喊着号子,齐心合力,用力砍斫宫门。宫门厚重,刀剑怎能撼动,但是砍斫的钝响却摧残着人的神经。惊慌失措的太后牵着同样惊慌失措的皇帝的手,哆哆嗦嗦地哀求宦官:“一定要守住宫门!”中黄门宦官拿着兵器,围着母子二人,说是要保卫他们,其实,宦官知道,只有太后和皇帝在,他们才有可能安全。

刀剑撼动不了宫门,眼看着到了黄昏时分,袁术等不及了,改用火攻。成车的柴草运来了,堆积在南宫九龙门和东西宫宫门下,燃起熊熊烈火。袁术这招狠毒,摆明了是不惜让皇帝葬身于火海。

“大将军的士兵造反,焚烧皇宫,我们快走!”张让对太后说。

“走?为什么要走?”太后小心翼翼地问。外面的人要杀的是宦官,不是太后和皇帝。而且,离开皇宫,太后还是太后吗?皇帝还是皇帝吗?

“奴才们誓死保卫太后和皇上!”宦官们架起何太后和刘辩、刘协就跑。堂堂大汉天子和太后,居然成了别人用来抵挡刀剑的盾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太后和皇帝所能去的地方,只是宦官的手掌心。

宦官们选择从复道走北宫。复道就是用来连接楼阁与楼阁之间的空中通道,走复道,是因为地面已经被反宦官的武装力量占领。

尚书卢植也参加了战斗,他经常出入宫中,熟悉道路,很快在德阳殿追上了宦官。卢植一抬头,看到复道上有一行人在狂奔,皇帝和太后就在其中,而且很明显被挟持了。

卢植执戈站在复道的窗下,抬起头,斥责段珪。段珪害怕了,释放了何太后。

作为母亲,她这时应该选择和儿子在一起;作为太后,她这时应该选择和皇帝在一起。但是何太后选择了独自逃生。哥哥残缺不全的尸体,让她对宦官产生了恐惧。

担心宦官再把她抓回去,她选择了从窗子跳下去。落地时,应该是卢植把她抱住的。她没觉得狼狈,因为她的心里只重叠着一双恐惧不安的眼睛,那是儿子的眼睛。儿子被持刀拿剑的宦官挟持,被踢打着,被呵斥着,转过复道就要拐过去的时候,他挣扎着回头看了母亲一眼。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没有月光,几粒瑟缩的星星,被宫中的烈焰销熔了仅有的寒光。

袁绍下令关闭北宫门,下令捕杀宦官,无论少长,一个不留。士兵们见到没有胡子的人就杀,因为宦官是不生胡子的。平时讲究礼仪的郎官们,纷纷脱下裤子,证明乃男儿身,以躲过架在脖子上的刀剑,全然不顾母仪天下的太后就在旁边。《后汉书》记载,在这场混乱中,二千多人被杀。威严的皇宫,成了森严的屠宰场。

何氏兄妹之间的龃龉,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天下皆知。作为何进的亲信,吴匡知道车骑将军何苗一直牵绊大将军,他认为肯定是何苗勾结宦官杀了何进。他流着泪在军中动员:“杀大将军者即车骑将军,大家能为大将军报仇吗?”士卒们都流泪说:“甘愿死战!”

屠户出身的何进并没有多少威望,但是讨伐残杀兄弟的人能激发正义感。吴匡和士卒们被自己的正义感驱动着,杀向朱雀阙,那里就是车骑将军府。

毫无准备的何苗被乱刀砍死。一日之间,何太后失去了两位哥哥,儿子又被人绑架,生死不明。

鸩杀王美人,迫死董太后,争宠争位时她是强者,而在国家危难到来时,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不知道,这因她而起的一切,何时才能结束,怎样才能结束。

无边的黑夜,又下起了雨。这一年的天气非常糟糕,从六月就开始下雨,现在马上就要九月了,雨点一直从未真正停过。苍天是在为人间的灾难而哭泣吗?不,老天是在为人性的自私和残酷而流泪。

被宦官挟持的刘辩和刘协,被宦官挟持了三天,在黄河渡口小平津被卢植追上解救出来,二十八日回到皇宫。

又能重新握着儿子的手了,何太后却没有感觉到温度,因为她看到儿子身后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人。

这人就是董卓。哥哥当初召外兵进京,打算胁迫妹妹。现在哥哥死了,妹妹要面对这些对社稷神器垂涎已久的外将。

八月二十九日。

八月三十日。

九月初一。

短短三天时间,毫无根基的董卓就掌控了京城兵权,把持了朝廷。大汉王朝如此不堪一击,实在不能怪在何太后一个女人身上。

何太后和皇帝被通知上朝。刘辩做皇帝已经五个多月了,但是上朝或者不上朝,他从来都说了不算,以前是母亲和舅舅说了算,现在是董卓说了算。

说是上朝,皇帝却不能坐在龙椅上,因为他马上就不是皇帝了。何太后望望高高在上的龙椅,多么怀念站在后面替儿子发号施令的时光啊,虽然短暂,但是风光。

只是,光阴不再,一切轮回。

尚书隆重地宣读废帝策,说刘辩在为灵帝守灵期间,嬉乐如故,宣淫宫女,玷污宗庙,而何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何太后责不可贷。

刘辩被废。何太后被废。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毕竟是守不住的。九岁的刘协即位,三十一年后,他被曹丕禅代,成为大汉王朝最后一位天子。刘协的母亲王美人已经被害,刘协为帝后无从立太后,何太后也就成了汉家最后一位太后。

天下之大,现在何太后能够接近的人只有儿子。她扶着儿子,走下宝殿,战战兢兢,一路走,一路泪。

为失去的权力而流泪?

为迷失的人生而流泪?

为未知的命运而流泪?

人们喜欢说女人是水做成的,所以流泪是女人的权力。可是,当她把鸩酒端到王美人唇边的时候,可曾流泪?当她逼迫婆婆迁出永乐宫之时,可曾流泪?

她的泪水并未博得董卓的怜悯。为了彻底浇灭亲何派的希望火星,董卓在两天后鸩杀何太后。汉家最后的太后香消玉殒,与她赐给情敌的死亡方式相同。

嗜杀的董卓,连老太太舞阳君也没放过,杀了她之后,连她的尸体也不埋葬,任其暴尸于花园落叶上。至此,宛城屠户何家,大汉外戚家族,消亡殆尽。可是,董卓对已经死光了人的何家并不放过,又把何苗的尸体从坟墓中掘出,暴露于天日之下。

董卓彻底掌握了朝政,大汉王朝从此开始名存实亡。各色野心家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帜,分割争夺大汉江山,他们以英雄自称。为了表明自己是合法的,他们以迎废帝刘辩复位之名,联合讨伐董卓。

如果刘辩死了,那些所谓的英雄们不就找不到借口了吗?董卓把刘辩扣押在阁楼上,始终陪伴在左右的,是他的妻子唐姬。

郎中令李儒走上阁楼,端着一杯酒,对刘辩说:“服用此药,有病治病,无病防病。”

同样的酒,同样的劝酒词,刘辩太熟悉了,因为母亲常常这样要人死,而且母亲也是这样死的。刘辩大喊:“不!我无病,你这是要杀我!”他没有力量反抗,所能做的,只是让绝望的哭喊声大一些,再大一些。

真聪明,知道要你死。可是,傻孩子啊,既然要你死,喝不喝这最后一杯酒,由得了你吗?李儒指指阁楼下,下面是拿着兵器的甲士。

刘辩无奈,端起酒杯,对唐姬和宫人们说:“本王要先走一步了!”也好,到那边并不寂寞,父亲,母亲,姥姥家的人,都在那边。

他悲慨高歌:

天道易兮我何艰!

弃万乘兮退守蕃。

逆臣见迫兮命不延,

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歌罢,泪不罢,情未罢。他挽起唐姬的手,恳请她为他舞最后一次。

唐姬举袖翩翩,悲歌嘤咛:

皇天崩兮后土颓,

身为帝兮命夭摧。

死生路异兮从此乖,

奈我茕独兮心中哀!

舞罢了,歌罢了,心事未罢。刘辩哭泣,唐姬哭泣,在座的都哭泣。生命因泪水的洗刷而变得圣洁。

刘辩对唐姬说:“爱卿是本王的妃子,他日势必不复为吏民之妻。保重,保重,从此长辞!”说完,他端起酒杯,仰头饮尽。这一年,他18岁。

因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唐姬在董卓手里活了下来,回到老家。她的父亲唐瑁,担任会稽太守,本是朝廷命官,却忽略女儿曾为帝妃的历史,要她改嫁。曾经沧海难为水,唐姬誓死不嫁。

乱世洪流,每一个人浮沉其间,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方向。董卓部将李傕在攻破长安后,士兵来关东抢掠,发现了凡尘难掩高贵气质的唐姬,将她抓走,献给了李傕。李傕要娶她,给她妻子的名分,可是她记着她是帝妃。最终,李傕没能如愿。

上苍并非完全无情。流落关外的皇帝刘协,幸运地得到嫂子唐姬尚在人世的消息,就颁下诏书迎接她,封她为刘辩的王妃,将她安置在刘辩的墓园中。此前,活着的时候,刘辩和刘协是争位对手;而一方死了的时候,他们是孝悌兄弟。

后汉书写道:“何氏遂亡,而汉室亦自此败乱。”可是,四百多年的大汉帝王,真的是毁于一个屠户之家吗?

何氏的败亡在于想把天下当成自家卖肉的案板,而汉朝的缔造人刘邦也曾把天下说成是自己置办的家业而向父亲炫耀。

何太后饮下最后一滴鸩酒,扔下酒杯,扔下家天下的心,内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女人的轻松。

可是,男人们才刚刚开始逐鹿天下的征程,曹操、吕布、袁绍、袁术、刘备、孙坚……三国英雄次第登场,云集天下,纵横捭阖,驰骋奔波,只为把天下归于自己的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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