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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被雨淋湿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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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个月,乌力天赫每天早上都到江边看蝴蝶。

4月底,大量的蝴蝶从汉阳方向飞来,盘桓于古琴台一带,造成斑斓天空的壮美景观。几天之后,这些蝴蝶相互裹挟着,不断滚动着。飞过清澈的汉江,移群到汉口,沿着长长的江堤来回飞行。突然的,它们成群成团,自杀似的朝江面扑去,在江面上升腾滚动,一团一团坠落江中,被江水吞噬,但其中大部分仍然飞过了气流涌动的长江,来到武昌。一直到5月份,这些蝴蝶才突然消失。

在动荡年代来临的时候,乌力天赫越来越不喜欢和伙伴们来往。他认为他们就像一群被雨淋湿了翅膀的蝴蝶,东扑一下,西扑一下,没头没脑,迟早会被雨点打落到地上,变成一星彩色的泥土。

乌力天赫对那些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充满了妒忌。他们是一些获得了自由的蝴蝶。

每年冬季征兵中,这些获得了自由的蝴蝶们一个个骄傲地微笑着,展开双翅,飞离基地,消失在长江中游的这座江湖城市,去北方冻土或者南方丛林,开始他们自由自在的冒险生活。他们是一些多么傻的家伙呀!自以为是、行动笨拙、头脑简单、大舌头,除了往远处吐口水,再没有别的本事。可他们却拥有了该死的自由!

他渴望有一天,他再也用不着偷偷地往挎包里塞进换洗衣裳,在家庭的统治者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悄悄离开家庭这所监狱,去远方寻找呼唤他的那些声音。自从他逃亡失败被捉回基地之后,这种声音越来越困扰他,让他在每天夜里都无法安宁地入睡。这是少年的他不为人知的深深隐痛。

乌力天赫不喜欢他的家庭。他眼中的家庭是那么冷漠和怪异,它由他的父亲,那个在传奇年代里获得了英雄称号的统治者凭着自己的意志建立,他是家庭的奠基者和生产者,他成功地完成了他和伴侣栖息地的选择、对家庭成员的生育繁衍、捕食和分配,并制定下家庭成员的生命路线。这个生命路线包括现在的吃喝拉撒睡和今后的未来。这个统治者从来不关心他的成员们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别把自己挂在鱼竿上。他只会这么说。那不是家庭,甚至连监狱都不是,而是一个巢穴,生活在这个巢穴里的生命和栖身在岩洞中的蝙蝠没有什么两样。

乌力天赫被深深的内心隐痛煎熬得苦不堪言。他想战胜成长道路上那些看到和看不到的对手。他想毁掉这个令他痛恨的世界。他对家庭的专制痛恨不已,对家庭规定给他的严肃的暴力教育痛恨不已。他为这个而彻夜难眠。

5月份过后,乌力天赫看到了一丝希望。就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内,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北京清华附中红卫兵成立,聂元梓贴出全国第一张大字报;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立,工作组进驻北京市委和大专院校;高校停止招生考试,校长们被一个个揪出来挂上了黑牌子;《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五七指示》发表;外交部就苏联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公开诬蔑中国阻挠苏联援助越南物资过境一事发表声明,《解放军报》发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社论;国防部就五架美军战机侵入云南上空击落中国训练机、美军飞机在北部湾公海袭击中国渔船打死打伤二十多名渔民向美国提出强烈抗议,中国成功地进行了第三次核爆炸……

接下来学校停课了,一些激进的老师和不安分的学生向校方发难,要求校方对他们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进行交代。没有去北方冻土或南方丛林的大孩子们全都参加了这样的革命行动,比如简家的大儿子简小川、修缮队队长邱金汉的大儿子邱义群。稍小一些的孩子们热衷于在满校园的大字报中穿梭,追看从学校“黑帮分子”家中抄出的高跟鞋、旗袍、金条、珠宝、银行证券、名人书画,以及它们惊恐万状的主人。简小川和邱义群成了风云人物,他们挥舞着铜扣皮带,把黑五类分子抽得皮开肉绽,场面之生猛,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葛军机和乌力天赫是最早的学生造反组织成员。乌力天扬因为年龄小,没有被造反组织接受,他向造反组织的联络员大献殷勤,还为自己缝制了一个红袖章,外出时不戴,在院子里拿鸡鸭猫狗开训的时候戴,戴上很神气地走来走去,有袖章的那只胳膊抬得高高的,亮给人看,像挂了彩而又热衷于向人展示伤口的伤兵。

乌力图古拉严防死守,和孩子们约法三章:组织可以加入,可不准参加活动,谁参加活动谁将被他毫不留情地消灭之。孩子们不服,这算什么规定,是组织就得活动,哪有不活动的组织,不让活动,等于没有参加组织。不堪约束的孩子们和乌力图古拉争论,要求革命的权利。乌力图古拉不争论,拿眼睛瞪孩子们。孩子们感到后脑勺儿凉沁沁的,嘎吱嘎吱作响,脖子一缩,争不下去了。

葛军机听话,不让参加活动就不参加,索性连组织也很少去,每天从学校回来,看书看报,按时作息。乌力天扬想偷偷溜出家去看红卫兵抄家,被乌力图古拉堵在基地大门口。那次的经历让乌力天扬一辈子也忘不了。

乌力天扬兴高采烈地朝大院门口走,隔着百十步远,看见乌力图古拉铁塔似的站在那里,冷冷地盯着自己,乌力天扬吓得站住。乌力图古拉不说话,一伸手从门岗手中夺过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举枪瞄准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吓得一猫腰,抱着脑袋往路边的大槐树后窜。乌力图古拉扣动扳机,子弹尖锐地呼啸着,在乌力天扬脚跟后钉出一朵泥花,然后擦着乌力天扬的头皮飞过去。

“你,你有可能杀了他!”萨努娅大惊失色,差点儿没有坐到地上。

“不是可能。我是打算杀了他,遇上风大,算他运气好。”乌力图古拉冷冷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是你儿子!”萨努娅脸色苍白,嘴唇哆嗦。

“那他就做一个规矩的儿子。”乌力图古拉扭头就走。

乌力天扬那天晚上吃完饭就吐,吐了一地,然后发高烧,夜里说胡话,被萨努娅送到基地医院去看急诊,病好之后从此老实了,乌力图古拉在家时绝不出门,让到院子里乘凉都不敢,老拿眼睛睃老爸,老爸要不表态,他动都不敢动一下。

乌力天赫在乌力图古拉的书柜里找到一册“供批判使用”的内部资料,里面有美国人杰弗逊的一段话,这段话让他困惑了整整一个冬天——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从来就没有人告诉乌力天赫这个——父母没有,老师没有,社会也没有。没有人告诉他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这些权利是不能推卸也不可以被剥夺的。人们告诉他的是,国家是一致的,民族是一致的,阶级是一致的,人民是一致的。在这些一致中,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他想干什么。

他常常和大人发生争吵。他不再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孩子。有时候他的语言十分尖锐:你们真是为了人民的幸福参加革命的吗?你难道不是压制平等和自由的刽子手?你难道不是新的暴君和独裁者?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老四怎么了,他在说些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总之,这是一个被青春期的轻浮和烦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幸亏在他们身边,要不然,他很可能会因为缺乏应有的教育和严格的管制成为社会的危害分子。他们管这种孩子叫做二流子。

2

春天将尽的一个夜晚,乌力天赫突然从梦中醒来。他下楼走进厨房,从刀架上取出一把菜刀,擎在手里,走进储藏室。他怒月圆瞪,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向虚拟的恶魔的头上嗖嗖砍去。他把皮蛋当手雷,向墙壁狠狠投掷,把黄元帅苹果当敌人的头,用菜刀一个个砍碎。小小储藏室里弥漫着皮蛋的草碱味和苹果的酸甜味,它们给整个躁动不安的春天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总结。

第二天的情形可想而知。被吓坏了的万东葵和卢美丽将萨努娅拉到一片狼藉的储藏室,萨努娅大惊失色,吩咐两人尽快处理现场,以免让其他孩子看到,要是那样,他们中间很可能会出现兴奋的拥趸者和急不可耐的效仿者,那可就麻烦了。

随后回到家里的乌力图古拉了解到家里发生了暴乱,他怒发冲冠,大步冲上楼。乌力天扬正摇晃着身子,嗓子眼儿里哼着歌,趴在桌上做作业,做一道题在习题书上打一个大大的叉。乌力图古拉奔过去,从乌力天扬手中抓过笔,丢在桌上。揪住乌力天扬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往楼下拽。

“不是他干的,是我。”乌力天赫在一旁冷冷地说。他一如既往地勇敢,同时也一如既往地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谁都不知道这个有着暴力倾向的少年内心深处有着怎样的悲悯情怀,连简家老二也不知道。

“看我干什么?”乌力天赫冷冷地问。

“没什么。”简雨槐迅速移开同光,把头低了下去。

“可你看了。”乌力天赫充满恶意地说。

“你,脸上有痘痘。”简雨槐慌里慌张地说,说罢红了脸。

乌力天赫狠狠地瞪了简雨槐一眼,走开了。看着乌力天赫走开的背影,简雨槐伤感地想,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走近她,和她说话,她谁也不想理,只想理他,和他说话。可他从来对她冷冷的,就算他和她在路上相遇了他也不肯好好地和她说一句话,或者不肯好好地多说几句话。

乌力天赫为什么要好好说话?为什么要说那些废话?他脸上的确开始生出难看的青春痘,它们像一些危险的火星,在他年轻的脸上迅速蔓延。可谁能看到他骨子里有什么在蔓延?他骨子里充满了对家庭权力拥有者的愤怒,以及迅速滋生的抗争的毒素。那是革命者最初的血液。在许多不眠的夜晚,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样的革命者,他在为美好而单纯的世界而战,为此忍受敌人的严刑拷打,并且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老是觉得自己应该生在一个战争环境里,四边都是潜在的敌人,连父母、兄弟、严之然以及卢美丽都是他的敌人。他们在暗中监视他,侦察他的行踪,随时都有可能将他的叛逆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乌力天赫并非没有喜欢的人,他们是何塞·马蒂和切·格瓦拉。后者曾在乌力天赫七岁那一年来过中国,受到他敬佩的毛泽东和伟大的中国人民热烈的欢迎。而前者写下的《枷锁和星辰》,则让乌力天赫百读不厌:

暗无天日的那一刻,我呱呱坠地。妈妈对我说:“我胸中的花朵,豪爽的小伙儿,你属于我,也属于天地万物。你曾像小鸟和小鱼儿,如今已长大成人,我交给你两样东西,你看看选什么。这是一副枷锁,谁拿到了它就能苟且偷安地活着;那是一颗闪闪发光却注定要牺牲的星星,它洒下光明,掩护黑暗世界的罪人逃跑,它自己则因为光明而永远孤独,成为人们眼里身负重罪的怪物。”哦,母亲,给我枷锁吧,我把它踩在脚下,让那闪闪发光又注定要牺牲的星星,在我的额前光芒四射

乌力天赫也在读切·格瓦拉少校的《游击战:一种手段》的时候,他想象自己在南亚的热带丛林中紧握着汗涔涔的半自动步枪,在深没小腿的腐叶中毒蛇般行走,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渴望献出自己的光芒。他必须成为那样的人,在惊涛骇浪中去做一个自由人。

乌力天赫如饥似渴地读《解放军报》:海军在福建东海域击沉国民党军护卫舰“永昌”号,击伤大型猎潜舰“永泰”号;印度尼西亚政府纵容暴徒袭击中国大使馆,蹂躏和屠杀华侨;美国军舰和飞机频繁侵入中国领海领空,外交部提出第398次严重警告;加纳政变军队殴打中国专家;肯尼亚参议院通过反华动议;战争罪犯受到特赦;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6级强烈地震;越南河内和海防遭到美国轰炸;美帝国主义在北部湾炸沉中国货船;苏联驱赶中国留学生,殴打中国外交人员;缅甸当局迫害中国华侨……

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让年轻的乌力天赫热血澎湃,非洲人民和东南亚人民的水深火热让他热泪盈眶,他的心在疼痛,他谴责自己失职,没有去拯救受苦受难的人民。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床上悄悄爬起来,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走出屋子,在树影婆娑的月光下,用匕首的尖刃一下一下划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流淌出来,滴落在胶鞋上。他想,他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3

乌力天赫的反常行为没有被家人发现,倒是被随时都在注视着乌力天赫的简雨槐发现了。他们在路上相遇。她放慢脚步。他还在走。她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间横跨出一步,站下了。他被她拦住,看着她。她却不看他,羞涩地看别的地方。细心的她看见了他袖口露出的一截绷带,脸色立刻变得比绷带还要白。她瞪大了一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抬脸看他,再看他手腕上的绷带。她下意识地想要摸摸那条绷带,但她知道,他不会允许她那样做。

简雨蝉从一旁跑来,手里拎着一根大棍子,天还凉着,没热得受不了,她就换下长褂,穿上短衣短裤,臭美她的身材。简雨蝉大声说,天赫哥哥,你让狗咬了呀。然后她放肆而清脆地大笑,笑过以后朝地上啐了一口,要乌力天赫别伤心,她会替他报仇雪恨,说罢一抹汗涔涔的头发,挥舞着手中的大棍子,去撵警卫连一条有着波什罗奇血统的狼狗,撵得那条狼狗吱哇乱叫,没命地跑。

“怎么会弄成这样?”

“没什么。”

“你爸又打你了?”

“嗯。”

“你不能不惹他生气吗?”

“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是大人呀。”

“大人就有权利生气吗?”

“我说不过你。你总是让人说不过。疼吗?”

“什么?”乌力天赫茫然地看着简雨槐。

简雨槐深深地埋着脑袋,揪着长辫子,慌不择路地绕过乌力天赫,走开,走了两步又站住,“我爸说,把我说给你,雨蝉说给天扬。你爸不答应,要把我说给军机,雨蝉说给你。”简雨槐声音很小,说得很快,像风吹着似的。她很少说话,说这么多已经是奇迹了。

乌力天赫把头扭到一边,看不远处的那条江。江滩上,草棵郁郁葱葱,疯长得不像话,乌力天扬带着高东风在那里放风筝。有风且风足,风筝飞得很高。飞呀,你妈的飞呀,你个地主婆!乌力天扬兴奋地大喊大叫。

乌力天赫撇下简雨槐朝江滩走去。简雨槐难过地站在那儿没动,看着乌力天赫走远,又揪了一阵辫子,转身向家里走去。

4

乌力图古拉那些日子忙于日益红火的政治运动,根本顾不上在青春期里困惑着的儿女们。

不知何时,从北京传出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贺龙搞“二月兵变”的消息。5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北京举行。毛泽东没有出席,康生传达了毛泽东关于批判彭真和陆定一、解散中共中央宣传部和中共北京市委的意见。会议通过了由陈伯达起草、经毛泽东多次修改的《五一六通知》,设立中央文化革命小组。

基地党委整天开会,研究“文化革命”的形势。乌力图古拉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政治运动,过去三十年,他经历过好几次政治运动,甚至当过运动对象,运动一阵子,前方一吃紧,他就解脱了,去前线打仗撒野去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运动,认为那不过是没仗可打让身上的虱子闹的。可眼下这一次运动不同,毛主席亲自点火,中央集体出动,连中宣部和北京市委都给端了炮楼,动静那么大,让他弄不懂,像一条刚刚度过冬季休眠期的蝮蛇,嗅到一…浓浓的烟火味,却不知道火势来自丛林的哪一个方向,它们有多大。

萨努娅也顾不上儿女们,她正为单位日益浓烈的“文化革命”气氛苦恼着。

作为一名俄裔中国人,自《九评》事件发生后,萨努娅就开始经历中苏交恶带给她的种种阵痛。她这个昔日中苏友好时期的天使被停止了工作,严格地审查,写下大量交代材料,一遍遍交代自己前往中国、在上海和南京的短暂生活、在延安的学习、返回苏联的经历以及重返中国的经历,那些经历甚至被要求细致到每一天、每一件事,否则无法过关。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萨努娅的问题再度被提出。首先是“中国阻挠苏联援助越南物资”事件,其次是苏联驱逐中国留学生事件,然后是红卫兵在海拉尔拦截北京至莫斯科特快列车事件,接下来是苏联人冲击中国驻苏大使馆事件……萨努娅在被激怒了的中国人面前几乎成了苏联修正主义在中国的代言人,不断受到质询和批判。萨努娅想不通,回家对乌力图古拉发牢骚:

“我连赫鲁晓夫的面都没见过,我对他们的了解和你们一样多,干嘛你们还要问我苏联政治局开会的事情?”

“那你就说你没见过他们,说你没有参加过苏共政治局会议,说你不是挂在鱼竿上的鱼。”

“可你们不相信呀。你们非得让我交代。”

“不是我们,是他们。”

“我是苏联人——你们就是这么说的。”

“告诉他们,你是中国人。”

“有人要我出示国籍证明吗?有人把我当成中国人吗?反正都一样。”

“那好吧,你就告诉他们……告诉我们,等你接到了参加苏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通知之后,你会立刻告诉他们……告诉我们。”

萨努娅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乌力图古拉的主意好。他是中国人,当然会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嘻嘻哈哈。她不是,所以她不能。她已经被“他们”整出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她不想再被“他们”整成疯子。

萨努娅想起哥哥柯契亚多年以前说过的那番话。柯契亚在那番话里对“他们”做了刻薄而轻蔑的评价。萨努娅那个时候是怀疑柯契亚的话的,就算现在,在她不断受到“他们”刁难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相信柯契亚的话。如果她相信,就等于她那么执著地加入到“他们”中间彻底地错了。她不愿意承认她错了。但是,要怎么才能做到不承认错了呢?她很迷惑,非常迷惑。

5

简小川在六中学生造反组织夺权运动中大打出手,打破了一个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的副校长的脑袋,还打断了一个当过国民党军医的校医的肋骨。方红藤很担心,要简先民管一管自己的儿子,不要让儿子在外面惹是生非。

简先民那两天上火,舌头上长了两个疮,疼得他连话也不想说。但他还是把简小川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办公室的门,问清楚情况,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简小川,凡事不要往前冲,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是历史经验;砍椽子的斧子先锛,这是党内斗争经验。简先民苦口婆心,教育了简小川好半天。

简先民得到一个消息,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时,毛主席没有参加,住在他老家的一个山洞里,然后,毛主席轻车简从,从韶山的滴水洞悄悄来到武汉,住进东湖梅岭别墅。简先民在心里琢磨,天下大乱,毛主席连政治局会议都不参加,肯定有原因,老人家躲回自己的老家,躲进老家的一个山洞,这倒也想得通,可他为什么会到武汉来?武汉对毛主席有着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毛主席在武汉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7月15日下午,在没有得到任何说明的情况下,乌力图古拉和简先民被紧急接往武汉军区。军区负责人告诉他俩,毛主席将在第二天上午9时左右畅游长江,路线为长江大桥至青山,全长二十二华里,其中七华里江水线途经基地管辖地,中央办公厅负责人要求组织好警戒,不许任何人从管辖地下水,不许造成围观围堵局面,武汉军区希望基地协助做好领袖的安全保卫工作。

那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毛主席乘风破浪,和他的护卫队从长江大桥方向游过来。乌力图古拉事先让人拖了两节货车到江边,和党委一班人早早爬上货车,用雨布遮住身子,只留出一个脑袋,一人手里拿着一只望远镜,充当观察哨。乌力图古拉在望远镜里观察毛主席。毛主席很会利用水流,不和涌浪斗气,遇到漩流巧妙地避开,游得很自如。而且,他很懂得劳逸结合,累了就往水上一躺,反而是他身边救护队的毛头小伙儿们,一会儿上船一个。一会儿上船一个,不如他。

毛主席游水的线路是事先确定下来的,前面有武汉警备区的巡逻艇开道,把线路上往来的船只赶开。毛主席下水没有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毛主席畅游长江的事了,有人往水里跳,去撵毛主席,没跳的就在船上和岸上激动地举着胳膊喊毛主席万岁,江面上的船和码头上的船纷纷拉响船笛,长江两岸一时笛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基地党委的人趴在雨布下,看着江面上的热闹场面,心里痒痒的,也想下江去撵毛主席,可是有指示,不能撵,大家就只能趴在闷头闷脑的雨布下,作壁上观。

七华里,不够毛主席游,毛主席很快游远,去了青山方向。等江面上的队伍看不见了,党委的人才汗流浃背地钻出雨布,从货车上下来。大家往回走,乌力图古拉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说出来,说难怪主席喜欢游泳,主席有本事嘛,游上一阵儿,往水上一躺,像一只上好的扎住口子的猪尿脬,风吹浪打都不怕,照这个样子,主席要谁护着?都拉倒吧,就他老人家一个人,能一直游到大海里去呢。大家笑。简先民说,伟大领袖呀,就是不一样。政治部主任罗罡说,我们这些小兵自愧弗如哟。后勤部长汪道坤说,教育太大,回头得练。简先民笑眯眯说,练什么,再练你能练出胜似闲庭信步来?主席的大无畏和气概,那是主席独有的,练不出来。

简先民推说自己有点儿头疼,不参加党委的聚餐了,要回家躺一躺。他不要秘书陪,自己往家走,一路上想着心事。

开春的时候,有消息说乌力图古拉要调离基地,去北京总部任职。这个消息最初并没有让简先民在意,他只是往北京挂电话汇报工作时,顺便核实了一下消息的可靠程度,同时了解到,新任司令员的名单与他无关,也就是说,他还将以副政委的身份在革命的道路上走下去。放下电话,他有些失落,这失落倒不在于乌力图古拉的升迁,也不在他自己与新任司令员无关。乌力图古拉是老革命,在基地做了六年司令员,六年时间没动,连简先民都觉得不应该,都替乌力图古拉叫屈。何况,乌力图古拉就像一棵百年老树,罩住了基地这片林子,如果乌力图古拉是榉树,这片林子就得叫榉树林子,如果乌力图古拉是栎树,这片林子就得叫栎树林子,什么时候乌力图古拉走了,这片林子才能改名,不叫乌力图古拉林子了,叫什么,得看谁来当司令员,新任司令员什么脾性,从这个意义上讲,乌力图古拉走比不走好。

简先民并非觉得他该接乌力图古拉的班。他和乌力图古拉不同,资历不如乌力图古拉老,级别上还动过一次,先来基地时是政治部主任,然后调到副政委,和乌力图古拉比,他一点儿亏也没吃。可是,他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基地的编制不合理,因为有总部首长兼着政治委员,他这个副政委明明是基地政治主官,却不能行使政治主官的职权,连在党委中也和司令员一样,是副书记委员,名单还要排在司令员之后,这就让他不光在军事业务上,就连政治上都屈人之下。简先民曾经试探过有没有可能去掉头上这个“副”字,名正言顺地扶正。上面说有可能,60年代以后国防事业发展很快,像基地这样的单位不再是独生子,一般情况总部不会再派出兼职,只是即便总部撤回兼职政委,军政一把手是分开还是兼任,还得考虑实际情况。现在乌力图古拉要走了,他不会留下来兼任军政一把手,可同时也留下一些难以把握的遗患,要是上面再给派个军政一把手下来,他简先民该怎么办,就这么窝囊废似的听人喝遣?

6

简先民回到家,要方红藤去给自己弄两个皮蛋来清火,清完火想心思,让别打扰他。方红藤往外走,甩下一句话,那我让雨槐别等你。简先民忙问雨槐怎么了。方红藤说,青少年宫让红卫兵抄了,春蕾舞蹈团给拆散了,雨槐难过,在那儿哭呢。简先民一听就坐不住了,叫住方红藤,让她别去,他去。方红藤说,我没打算去雨槐那儿,我就告诉你一声,知道雨槐的事儿你一听准坐不住——我去给你取皮蛋。

简先民上楼,轻声叫,雨槐,雨槐。推开女儿的房间门,看见女儿正趴在床上哭。简先民咽一口唾沫,润了润发火的嗓子,脸上浮起慈爱的笑容,去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说,嗬,看看谁在抹眼泪呀,羞不羞呀。简雨槐把脑袋深深埋进枕头里,一下一下抽搭着说,我想在舞台上……跳舞……我喜欢……舞台。简先民心里被重重地划了一下,疼。这是百灵鸟儿一样的女儿啊!是什么让她失去了快乐?有好一会儿,他看着女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姑娘,爸爸知道你。爸爸知道你喜欢跳舞。爸爸向你保证,要不了多久,爸爸会还给你一个舞台。”

哄好女儿,简先民回到楼下。方红藤已经把皮蛋剥好,放在办公桌上。简先民掩上办公室的门,在沙发上半躺下,接着想他被打断的心思。

女儿的事情和桌上的皮蛋,让简先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几年前,他向乌力图古拉提出,乌力家和简家,两个园子嫁接。本来很好的事情,两个园子真要嫁接了,简家和乌力家就成了亲家。乌力图古拉的升迁,就是两家共同的升迁,谁知老家伙傲慢得很,不但没让嫁接,还把他羞辱了一顿,让他在人前人后丢尽了面子。

简先民这么一想,就不光是这两桩事了——给乌力图古拉当下级时受过的呵斥,受到的不待见,自己老婆的同床异梦和乌力图古拉老婆的活泼鲜亮,甚至自己只生下一个儿子,人家一生就是一窝……这些事不想则罢,越想越窝囊,它们纷纷涌上心头,让简先民恼火不已,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愧。自己在乌力图古拉手下干了那么多年,从战争年代一直干到现在,从来就是仰着头看乌力图古拉的,看习惯了,改不过来,甚至乌力图古拉把他从总部要到基地,他还认为那是乌力图古拉看重他,并为此感激涕零,念乌力图古拉的好,可这样一辈子下去,岂不是做定了老家伙的陪衬,要这样,他还算一个革命者嘛!

简先民羞愧得很。他很快决定,改变这种状况,不能再拿乌力图古拉当神供着,而是相反,要革乌力图古拉的命,革神的命!既然乌力图古拉在基地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升迁的机会,走了也不可能给他提供任何升迁的机会,那好,乌力图古拉的走,就得给他提供点儿机会,要不,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他简先民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7

基地的大字报已零星出现。大字报多数是向“文化革命”表决心,或者为全国的“文化革命”形势叫好,也有涉及基地的,比如对机关作风不满意,批评有关方面对家属区管理不严之类,所以,当夏天到来的时候,一份矛头直指基地司令员的大字报一贴上报栏,就在基地引起了强烈反响,不到半天时间,司、政、后三大部的机关干部都看过了那份墨迹未干的大字报,并且对大字报的内容议论纷纷。

简雨槐从简小川那里知道乌力伯伯被人贴了大字报,她立刻跑到大字报专栏去看。没看几眼,只觉得脸上臊得慌,匆匆去找乌力天赫。

乌力天扬穿一身大得透风的军装,戴一顶连眼睛都给遮住的军帽,斜挎军挎包,脚上是胶鞋,腰里扎着皮带,一副出远门的架势,门没出,坐在台阶上一把一把地抹眼泪。简雨槐问乌力天扬干嘛抹泪。乌力天扬大骂乌力天赫是张国焘、王明投机主义分子。武汉中学生红卫兵联合指挥小组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乌力天扬让乌力天赫带上自己,乌力天赫不带,和葛军机两个人溜掉了。

萨努娅晚上很晚才回到家,一进门,卢美丽就对她说了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去北京的事儿。乌力天扬气还没消,火上加油,把乌力天赫好好地出卖了一通儿,还怂恿着检查家里的毛主席像章少了没,全国粮票少了没。乌力天扬状没告完,秘书严之然神色紧张地进来,把萨努娅叫下楼,在客厅里说了些什么。萨努娅二话没说,拿着手电筒出了门,到机关大楼前的大字报专栏,很快找到了那份大字报。

大字报的署名是“部分革命群众”,标题是《且看“老革命”乌力图古拉的丑陋嘴脸》。大字报写道:乌力图古拉很早就混进了我党我军,几十年来,他一直打着“老革命”的旗号,干着欺骗革命群众的勾当,现在,让我们看看乌力图古拉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给自己的小保姆取名叫卢美丽,讽刺我们伟大而美丽的社会主义祖国,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他忘了劳动人民朴素善良的本性,没有鸡鸭鱼肉不吃饭,实为剥削阶级的酒囊饭袋;他生活腐败肮脏,用尼龙布给自己老婆做连衣裙,在家里不让男孩子穿裤衩,不让女孩子穿小衣,让他的孩子们光着屁…在家里走来走去,是地地道道的大流氓;他侵吞革命战友的财产,把黑手伸向烈士子女,企图将他们改造成他的孝子贤孙……我们一定要认清乌力图古拉的真实面目,不要让他这只披着羊皮的狼蒙蔽了眼睛。

萨努娅看完大字报,气得要命,一句话没说,上去就把大字报给撕了。哨兵听见动静过来,看清是司令员的爱人,不好说什么,吭吭哧哧的,倒腾着肩上的枪带。萨努娅也不避讳,问清大字报专栏由政治部机关负责管理,对哨兵说,告诉政治部,大字报是我撕的,有什么事让他们找我。

过了两天,乌力图古拉从下面回来,一进门,萨努娅就把大字报的事情说给他听。乌力图古拉哈哈大笑,一边脱鞋一边说,哪有这样编派人的,讲故事你也讲点儿有根有据的事情嘛,你上大字报乱讲。乌力图古拉一挥手,不以为然地说,让他上去,他还能上到哪儿去?上到月亮上去?

两人话没说完,严之然进来报告,那份被萨努娅撕掉的大字报又给贴出来了,后面还跟了一张新的大字报,题目叫《谁在阻挠文化革命?》,大致意思是,全国文化革命的形势一片大好,我部却冷冷清清,成为革命形势之外的一片“世外桃源”,究其原因,就在于军阀“南霸天”乌力图古拉一手遮天,阻止文化革命在我部的开展。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问严之然,说我是军阀?严之然点头。乌力图击拉不笑了,脱掉的鞋重新蹬回脚上,起身出门,去机关看大字报。那一看,自然就看出一肚子火来。

乌力图古拉没撕大字报,回家就给简先民打电话,问他看过大字报没有。简先民说看过了,群众的火气大了一点儿,用词激烈了一点儿,但提出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乌力图古拉说值什么得?深什么思?那是没事儿干,闲得无聊,犯自由主义,要这样,明天我就紧螺丝,三天的活儿一天干完,再让每天早晚全副武装各跑十五公里,看谁还有力气嚼舌头!简先民在电话那头哼哼哈哈地安慰了乌力图古拉几句。把话岔开,问乌力图古拉下去的事情,然后把电话挂掉。

8

乌力图古拉以为没事了,大字报的事属于机关“文化革命”,按照全军文革小组的规定,由基地文革小组组长简先民管,他已经和简先民交换过意见,简先民会处理。

谁知事情没有控制住,针对乌力图古拉的大字报仍然不断地贴出来,而且火力越来越猛,把他和正在全国批判的“彭罗陆杨”联系起来,说他对“彭罗陆杨”有感情,长期保留“彭罗陆杨”的照片,还说他反对突出政治,压制革命左派,把基地变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乌力图古拉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不像先前想得这么简单。战场上从来是流弹横飞,但火力点在什么地方,通常能看出作战动机。包括简先民在内,基地党委的人都被贴过大字报,可谁都不像针对他的大字报那么火力集中,而且战斗射速猛烈。乌力图古拉凭着经验,知道这是有来头的,不是流弹。联想到头一张冲自己来的大字报,那大字报里写的事情,不管有没有,都是家里的事,穿不穿裤衩也好,做不做连衣裙也好,自家人不说,外人不知道。乌力图古拉就断定,家里出了内奸。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说了自己的想法。萨努娅不接受内奸这个说法。两人关着门分析了半天,可分析谁都不像。萨努娅埋怨乌力图古拉多心。乌力图古拉一笑,说要是盲目射击也罢了,人家没有禁止射界,命中点都在要害处,我一个当司令员的,既不能拦阻射击,又不能压制射击,不疑心怎么办?让人冷枪放倒啊?

乌力图古拉怎么都不能释怀,他不想光等着人打冷枪,一枪一枪地在自己身上钻窟窿。乌力图古拉也不打电话了,直接闯进简先民的办公室。

“老简,风向不对嘛,说我抓枪杆子,是不是说我要搞反革命政变呀?”乌力图古拉对简先民毫无提防,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抓枪杆子是事实嘛,你的工作就是抓枪杆子,说你光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怕是不会承认吧?”简先民正和自己的秘书说着什么事,半真半假地开了一句玩笑,“是不是搞反革命政变,就得你自己交代喽。”

“交代个屁!”乌力图古拉恼火,“我的事儿,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参加革命三十多年,吃着革命粮,干着革命事,要说反革命,有,身上挨的子弹炮弹,那全是反革命的。”

“老乌,不要光给自己评功摆好,也得在灵魂深处给自己爆发一场革命嘛。”简先民把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收掉,示意秘书退下,自己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往乌力图古拉面前的沙发上一倒,“你的情况,我当然清楚。但文化大革命,是人民群众的革命,清楚不清楚,得人民群众说了算。就群众揭发的情况看,你的问题还是很严重的。当然,是不是搞了反革命政变,还得核实,但有些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你什么意思?”乌力图古拉没想到简先民会这样说,愣了一下,“我有什么事儿让群众肯定?”

“老乌,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群众都揭发了,说你在基地搞独立王国,说你反对政治挂帅,这些事情,你承不承认,事实都存在嘛。”

“老简,别人要这么说,我话都不回,你在基地干了六年了吧,能不清楚这个?基地是军队,不是菜市场,四敞着马出牛进,三分钱一棵葱五分钱一头蒜,那就叫独立王国?政治工作不归我管,我也没少嚷嚷,点灯熬夜学文件的事儿我不比谁少干,那叫反对政治挂帅?”

“就算这些事是捕风捉影,和彭罗陆杨小集团的关系,你总不能说没有吧?”

“我就纳闷儿了,彭真和罗瑞即我见过,开会见的,人家在台上,我在台下,八竿子打不着。至于陆定一和杨尚昆,我连面都没见过,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那你在家里偷偷保留他们的照片,怎么解释?”

“保留什么照片?我压根儿就没有他们的照片。”

简先民起身拨了个电话,要人拿几号材料过来。一会儿工夫,文革小组一名干部抱着卷宗进来了,照简先民的吩咐,从卷宗里取出一摞照片摊在桌子上。

乌力图古拉看那些照片,照片上还真是那几个人,因为是翻拍的,做了剪裁,原来在干什么不知道,只留下了大脑袋,或笑或凝思。乌力图古拉翻了两张,看不出什么意思,没兴趣再往下看,把照片推到一旁,一笑说,照片光拍大脑袋了,拍得不好。简先民让那个干部把照片收好,退下,对乌力图古拉说,照片是新华社中央新闻社解放军画报社人民画报社的摄影师拍的。人家是专家,轮不着你老乌说拍得好不好。但照片是你保存的,这是铁的事实,不用狡辩。

乌力图古拉让简先民这么一说,恍然想起,那些照片来自《解放军画报》和《人民画报》,是从画报上翻拍下来的。乌力图古拉的确有这两份画报,但画报是政治部给每个党委成员订的,不光乌力图古拉有,简先民也有,拿这个来说自己和“彭罗陆杨”有关系,不是笑话吗?

简先民没有被乌力图古拉笑住,很严肃地告诉乌力图古拉,基地文革小组在半个月前对党委七个成员进行了调查,除了乌力图古拉和汪道坤。其他成员都在5月4日中央宣布对“彭罗陆杨”反党集团进行专案审查之后,把有关的书籍照片上交到文革小组,这充分说明,乌力图古拉和汪道坤与别的同志不同。他们两人对中央审查“彭罗陆杨”反党集团不满,对“彭罗陆杨”反党集团怀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保留上述照片就是铁的事实。

“淡扯大了。”乌力图古拉冷笑一声,“你我身上这套军装还是罗瑞卿主持军委工作的时候配备的。军队现行的所有条例装备也都是经过罗瑞卿签署的,咱们把衣裳扒下来,把军队砸掉?再说,画报上不光有彭罗陆杨,还有美国人、苏联人,你们怎么不把他们拍一拍,说我和老汪对美帝苏修有感情?不是扯淡嘛!”

乌力图古拉这么说,心里也在犯嘀咕。想自己平时不看画报,政治部给订了,由警卫员何子良取回家。也都是卢美丽和工作人员翻得多,他基本没动过。他曾经对罗罡说过,要政治部节约点儿经费,别给他订画报了。这以后还真没再见过。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怎么就钻了出来。

9

事情后来弄清楚了。原来,乌力图古拉向罗罡说了不订画报的意见,罗罡没有执行。画报还是由何子良取回家,何子良知道乌力图古拉不让再订画报,就没把画报拿出来,自己收在宿舍里,没事时翻翻。文革小组搞乌力图古拉的调查时,秘书严之然和警卫员何子良是重点。严之然有经验,知道司令员在基地有对头,文革小组找他谈话,他支支吾吾,东拉风西扯云,没往正题上说。何子良就没有这个经验了,让文革小组的人一唬一讹:再让简先民一谈话,没顶住。其实简先民和何子良也没谈什么,很和蔼地问了问何子良家庭的情况,入伍后的情况。嗯嗯嗯地点头,像是偶然想起什么,就手给后勤部长汪道坤拨了一个电话,说老汪。上次你说机关油库差一个协理员,我这里有个人选,我看挺合适。然后就把何子良的情况说了,没提何子良的名字,情况一模一样,说完放下电话,把何子良送出办公室。何子良回来一想,自己跟了司令员六年,从十七岁跟到二十三岁,威风倒是威风,可没咋进步,这协理员是排级,那是提干了,简政委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这边放着个犯大错误的司令员,那边放着个排级干,他还能放着馍馍不吃,去啃苦菜窝窝?何子良回去就照文革小组的暗示,把家里能搜集到的资料都搜集好,扛到文革小组,还连想带编,给文革小组写了一份情况说明,把乌力图古拉给卖了。

自打上次和简先民谈了话,乌力图古拉就已经判断出,事情的根源出在简先民这儿。他心里犯嘀咕,想不通简先民为什么要这么干,找不出理由,但简先民鬣狗露牙,一副下嘴的架势,他已经能看清了。乌力图古拉找到简先民,先说画报的事情,不往何子良身上推,说画报是自己没交上去,可那构不成反党。批判不上他,然后征求简先民的意见。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看法。

这一回,简先民也爽快,拉下脸,不哼哼哈哈。直截了当地告诉乌力图古拉,他本人对他乌力图古拉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意见紧跟党中央和毛主席。《五一六通知》说,要“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他乌力图古拉就是这样的人物。

“连朱德都批了,彭罗陆杨都批了,你算老几,不能批?”简先民说这话时支着身子,冷着眼,还借势挥了一下胳膊,那个样子,和指挥一场大战役的前线指挥员没有什么两样。

乌力司令员和简副政委在政治部机关大楼吵架的事很快在基地传开。何子良知道了,心里乱糟糟的,忐忑不安。但他很快接到通知,调他到后勤管理学校学习,回来以后另行分配工作。何子良知道这是简政委的关照,简政委还真是说话算话,替自己安排了光明前程,何子良也就没有什么忐忑不安的了。

何子良怀着对简政委的感激之情,去警卫连向自己的同乡告别。从警卫连高高兴兴地出来,是晚上9点25分左右。他走过修缮队的苗圃时,黑暗中扑出两个黑影。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条麻袋就套在了他的脑袋上。据游动哨掌握的情况和何子良事后回忆,整个袭击时间大约在两分钟左右,何子良被拳头、脚尖和砖头殴打二十余下,疼得大叫二十余声,被小刀捅中屁…两下,惨叫两声,等游动哨赶到,袭击者已经逃走,除了那只麻袋和几块碎砖头,没有留下别的作案痕迹。何子良立刻被送往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何子良被钝器击伤,导致头部、肋部数处挫伤,臀部有两处锐器刺伤,伤口深达两厘米,幸亏没有伤到…动脉。否则问题就大了。

“你没说要杀他!”高东风脸吓得煞白,一个劲儿地抠鼻子,看乌力天扬把沾了血污的小刀用力往花坛的泥土里插。

“我当然没杀他。”乌力天扬插干净刀子,合上刀刃,往裤兜里一揣,“要杀他捅屁…干什么?我照他胸上扎,照他脑门儿上扎,明白了?”

“他们不会抓住我们吧?”高东风打了个寒战,朝身后黑暗中的柳树林看了看,“我不想蹲监狱。”

“所以叫你去偷鞋,戴口罩,别说话。”乌力天扬老练地说,说完以后像被挠动的笑笑草,嘎嘎地窝到地上,前仰后合地笑,“那条……那条麻袋是……是从简家偷来的,让他们查……查……简明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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