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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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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临的时候,小姨和叶灵风结婚了。

小姨和叶灵风结婚那天非常快乐。她把自己收拾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叶灵风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小姨,眼睛都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姨在镜子里看见叶灵风的样子,噗嗤一声乐了,扭过头来说,怎么,不认识呀?叶灵风老老实实说,人是熟悉的,隔一会儿不见,还是让人不能相信。小姨就咯咯地笑。小姨那么一笑,叶灵风就受不了了,慌忙站起来往外走,一时没留意,一头撞在门框上,撞得捂了头哎呀叫一声。这下小姨更乐了,笑得捂了肚子直不起腰来。

结婚那天,小姨和叶灵风商量,拿出平时储蓄的几个伙食尾子,请同事们来吃顿饭。叶灵风不同意。叶灵风说,请他们干嘛?他们是一帮庸俗的家伙,我连话都不想和他们说,我不想让他们恶心了我的好事。小姨劝他,说,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事,能在一起共事已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了,好比牲口,能在一个草场上吃草必定是缘分,相互间犄角顶犄角的事也有,顶完了就完了,不兴结冤的。小姨恳求说,我喜欢大家在一起,大家在一起,就像一个家庭的兄弟姐妹一样,不该有生分,你就答应我吧。叶灵风虽然不愿意,小姨那么一说,也就同意了。

小姨把新房布置得整整洁洁的,买了些糖块和果子,还弄了一只油卤鸡,到傍晚的时候,收了油灯,点上一对红蜡烛,就等同事们到来。谁知一直等到半夜,同事一个都没有来,倒是房东家几个孩子不断地跑进来,乘人不注意的时候从盘子里抓糖块和果子吃,叶灵风要赶,小姨不让,说,吃吧,让他们吃吧,糖块和果子总是要人来吃的,总不能我们自己把它吃完吧。那些糖块和果子终于被仨瓜俩枣地消灭了,孩子们满足得要命,在屋子外面唱歌,一会儿探个头进来看一看,看盘子里有没有新糖果出现。新糖果没有出现,同事们也没有出现,有风从门外吹来,把红烛吹得摇摇晃晃,让屋子里的人、人的影子都变得有点虚幻。叶灵风坐得腰酸了,直了直背,冷笑道,我说不请他们,你不听,现在倒让他们摆了谱。小姨很难过,站起来,收了桌子上的空盘子,去屋檐下的水缸里舀了水来,默默地洗脸。叶灵风站在一旁,站一会儿,反倒是没了话。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叫门。小姨拎着湿漉漉的毛巾冲过去开门,进来的是支部书记。支部书记一脸一头的雾水,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进门就说,哎呀,我去市里开会,回来搭了郭庄的车,走到半路上,牲口病了,车老板心疼牲口,不肯再挪窝,我只好自己走回来——我来得不算晚吧?支部书记说着,拉过凳子来坐下,从牛皮文件包上取下毛巾来揩汗,一副终于赶到的喜滋滋的样子。

小姨和叶灵风两个人都有点发呆,站在那里不动。小姨先省悟过来,把手里的毛巾丢开,去拿糖果,拿起盘子来,才发现盘子空了,放下盘子,又去倒水,递到支部书记手上,再拿了油卤鸡,放到支部书记手边,然后站在一旁,不知再该做什么。支部书记一气将水灌下去,抹一把嘴,把水碗放下,就手撕下一块鸡肉,很满意地转了头,叉开大脚,鹰张豹望地打量新房,这么一打量,才发现小姨和叶灵风两人赤了脚,手上拿着毛巾,是洗了准备睡的样子。支部书记连忙搁了鸡肉站起来,说,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来得不是时候,我走,你们休息。支部书记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来,站下了,从牛皮包里往外摸索东西,摸出一个红皮本子,一枝钢笔,递给小姨,说,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们的,在市里开会的时候买了这个本子和这枝笔,你们是文化人,送这个礼物最合适,祝你们,这个这个,结婚愉快。

支部书记说完就退出门去,出去了又回过身来,把门给掩上,在院子里和房东大声打了招呼,这才走了。

小姨手里捧着那枝笔和那个笔记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红了。

小姨和叶灵风婚后的日子非常幸福。

小姨和叶灵风在工作上都是单位里的骨干,而且他们都热爱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工作热情十足,面对新时代充满了憧憬,这样的憧憬为他们的婚姻增添了金色的基调。

叶灵风经常跑到乡下去采风,收集山川胜迹、人物风流、事业民情、岁时风俗、劳动生活、方言俗谚,作为日后的剧本创作资料。因为叶灵风找的采风的地点大多在山里,路途远,交通不方便,他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常常住在当地老乡家里,一住就是一两个月。

小姨也常下乡去搞群众文化工作,有时候路过叶灵风住的村子,有时候离着叶灵风住的村子不远,就去看看他,替他洗洗衣裳,缝缝补补,剃剃头,料理一下他的生活。

小姨有时候得马上赶回工作点去,有时候不。组织上知道什么是夫妻,什么是新婚燕尔,为了照顾她,一般在工作不太忙的时候,都会同意她在丈夫这里住上一宿,等第二天一早再赶回工作点去。碰到这样的时候,小姨会格外快乐,叶灵风会格外高兴,两个人的快乐和高兴加在一起,就有了一份节日的气氛了。

叶灵风盼着小姨来,他有很多新鲜的事情要讲给小姨听。叶灵风白天很忙,他要和乡间艺人们拉呱故事,收集资料,不能陪小姨。小姨来了,就在房在家等着他,给他浆洗晾晒、缝补收拾,顺便也帮助房东家做点事。

晚上叶灵风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了,小姨早等在院子门口,见人回来了,欢天喜地地迎进门来,井里清凉的水打上来,脸盆里盛了,放进毛巾,叶灵风洗了,房东做好了饭,两个人和房家家几口人围坐着,说着笑着,吃过饭,小姨帮着洗了碗,泔水端去喂了猪,要去刷锅,叶灵风等不及,拎上两个蒲团,拉小姨到院子里去坐下,就给小姨讲他收集到的民间故事。

叶灵风眉飞色舞地讲,小姨聚精会神地听。两个人那时都才二十几岁,正当年轻,精力旺盛,如胶似漆的一对,那样吵吵闹闹喋喋喁喁的话,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每次小姨走,叶灵风都要送出很远,一直送到小河边,看着小姨坐着渡船,过了河。叶灵风在河这头站着不离开,扬着胳膊招手,小姨上了岸,也不离开,在河那边招着手,这样两个人长亭短亭,杨柳依依,招手招个不停,把手都招酸了。后来还是叶灵风掂记着要回去记谱子,这才把扬起的手收回来,拢到嘴边,做成一个喇叭,隔了河喊,走吧。小姨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姨和叶灵风这个样子,让房东大娘很羡慕。房东大娘对叶灵风说,叶同志,你和梅同志,你们俩那个好呀,就像古书里说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你们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别真是上天下来的一对神仙,让我们这些百姓开眼的吧?

结婚的时候,小姨和叶灵风商量,他们不再要孩子了,至少暂时不再要。

小姨一次次地失去自己的孩子,她割自己身上肉一样生下了他们,却无法留住他们。每一次阵痛来临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去抵抗,每一次脐带被刀剪割断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恐惧感,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心悸,她都会疼得颤抖起来,并且吃力地抬起身子,看一看她的孩子在不在她的身边,看一看他们是不是在刀剪响过之后,就立刻从她身边消失了。小姨她就像一颗果树,由着自己的心,却由不得自己的身,而她想孩子们就像树上的果子,他们在蒂落之后,很快就消失掉了,远远地离开了她,让她再也找不到。她一遍又一遍地想,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让她在经历了不可知的受孕、漫长的十月怀胎、痛苦决绝的分娩之后再失去他们、失去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不能待在她的身边,让她成为他们永远的母亲?她被这种事情弄怕了,不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了。如果不能保住树上的果子,那干脆就做一棵不结果子的树好了,这就是小姨的想法。

叶灵风很体贴小姨,小姨一和他提出不想要孩子的想法,他就同意了。叶灵风说,我们都有事业,应该把事业干好,做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人,你就是不提这件事,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打算要孩子。

小姨非常感激叶灵风,她泪水涟涟地看着叶灵风,嗓子哽咽地说,灵风,你待我真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结婚没多久,有一次小姨从她的工作点到叶灵风采风的那个村子里看他,吃过晚饭,两个人拿着蒲扇,坐在院子里的瓜架下聊着天,叶灵风突然说,梅,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要个孩子。

小姨一时没有准备,打了个愣,停下手中的蒲扇,说,不是说好,咱们不要孩子吗?

叶灵风说,说是说,还真不要呀?

小姨看看叶灵风的样子,看出他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就把蒲团往前移了移,坐近了叶灵风,拉起他的手,掏心窝里的话对他说,灵风你应该理解我,我的孩子一个个离开了我,我真的是心里发疼,我很害怕,我害怕咱们的孩子出生后,再有什么不好的命运。

叶灵风也停了手中的扇子,他从小姨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盯着小姨的眼睛,说,你是不相信我?你觉得我和先前的那些男人一样,会对你不负责任?

小姨摇摇头,说,不,灵风,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懂得爱,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

叶灵风说,那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小姨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不放心,我是被这种事折磨苦了,我不想再经历这种事了。

叶灵风脸上有些不高兴,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任我。

小姨抬起头来,她的美丽的脸在月光下浮着一种十分动人的银光。小姨带着一种乞求的口气说,灵风,我们不谈这个事好不好?

叶灵风看了看小姨仰着的脸。他的脸背着月光,黑暗中看不清楚。隔了一会儿,叶灵风闷闷地说,那好吧。

那以后,叶灵风的情绪一直不高,小姨到他那里去,他的话就少多了,脸上呆呆的,有些走了神的样子。吃过晚饭之后,他老是待在屋子里,写他的东西,或者看书,小姨拿了蒲团到院子里等他,他也不出去,小姨进屋叫他,他就说,你自己在外面坐坐吧,我有一些东西要整理,我就不陪你了。他也不给小姨念诗了,也不给小姨讲他收集到的那些故事了。他的目光里总是有一种忧郁的成分,有时候人倚在门槛上,看着房东的孩子,呆呆的,一看老半天。小姨先是没有觉察,后来房东大娘提醒小姨,把小姨拉到一边小声说,梅同志,你和叶同志没拌嘴吧?我怎么看叶同志最近眉眼老是展不开,他还一个人夜里吹箫,那曲儿像是有委屈呢。

那天小姨又到叶灵风的村子里来,等到了晚上,洗了漱了,收拾完上床后,小姨就问叶灵风,这些天人看着眉眼不开,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叶灵风脱着衣服,淡淡地说,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小姨在灯下看着叶灵风的脸,叶灵风的脸上浮着一朵黑云,一副阴云不散的样子,小姨就知道叶灵风的话不是真的,他是真的有了心思,是不高兴着。再一想,两个人单单纯纯地相爱着,没犯过任何口角,找不出什么不快乐的理由来,如果真有了什么问题,不会是别的,一定还是孩子的事了。

小姨坐在床上,披着衣裳,等叶灵风上床来了说话。叶灵风脱了衣服,上了床,也不说话,把油灯吹灭了,钻进被窝里,脸朝着外面,一动不动。

小姨坐一会儿,也取了肩膀上的衣服,钻进被窝里,睁了眼看窗棂外一点一点移动着的月光。看一会儿,忍不住这样的空寂,开口说,灵风?

叶灵风在黑暗里不出声。

小姨从自己的被窝里退出来,掀开叶灵风的被窝,钻了进去,伸出手臂,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埋了头,把下颏抵在他的肩膀上。

叶灵风没动,过一会儿,说,天不早了,你明早还得回去,睡吧。

小姨的脸贴在叶灵风的脊背上,她能感觉到叶灵风的安静,能感觉到他的皮肤一寸寸鱼鳞似的冰冷,她知道此刻的他不会再有任何欲望。又过了一会儿,她松开双臂,从他的被窝里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掖好了,睁了眼看窗棂外,看云中的月儿一点点地西移,然后渐渐地暗淡下去。

第二天早上,小姨起来得很早,叶灵风起来时,她已经收拾好了,准备出门回工作点去了。

叶灵风往身上套着衣服,埋怨说,看你,怎么也不叫我?不会晚了吧?

小姨走过去,坐在床边,阻止住他,说,今天我自己回去,你就别送了,多睡一会儿。然后她看着叶灵风,说,灵风,告诉我,你是不是真想要孩子?

叶灵风停了下来,一只胳膊套在衣袖里,另一只胳膊露在外面,看了小姨一眼。他看见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透澈如水地看着他。他把目光移开,老实地说,是。

小姨点了点头,安静地说,那好,那咱们就要。

叶灵风始终充满了忧郁之心,他的浪漫情怀就像六月间的云彩,在天上轻轻地飘浮着,随时会降落到小姨的身上。叶灵风对小姨的迷恋有时候会令小姨感到害怕,他和小姨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念诗,他会长久地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姨。他在醒来的时候会梦呓般地赞美小姨,他说小姨前世是一株素心兰,不是人世间的人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是不是因为小姨是一株素心兰,叶灵风害怕去碰小姨。他总是万般钦慕地仰视着她,把她当成他的女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小姨睡熟了的时候,他会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单腿跪在床前,将小姨的手轻轻地握住,捧在自己脸上,一直到清晨。婚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害怕去碰小姨的身体,他一碰到小姨的身体就会全身发抖。小姨不明白这是不是一种诗人的崇高情怀,她只是对她的爱人充满了怜惜和心疼。她总是突然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伸出手去,把在数九寒地里站着的叶灵风拉过来,拉到她的身边。她把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里,把她的暖意传给他,把她没有丝毫保留的挚爱传给他。小姨轻轻地说,你真傻,你真傻。她说一遍,心里对叶灵风的爱就增添一分。她这么一遍遍地说着,月亮就很快地沉下去了,好像月亮也受了小姨的感染,承载了太多的爱,再也承载不住了,要坚决地沉下去似的。

小姨决定了要给叶灵风生一个孩子。但小姨的决定不能光靠她一个人来实施,她一个人无法生出孩子来,这种事情得靠叶灵风,或者说,主要还得靠叶灵风。小姨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就像一株蓝色苍天下亭亭玉立的小草,把自己袒露给风,袒露得无遮无掩,等待着叶灵风来耕耘。

但叶灵风并没有让小姨怀上孩子。

他们试了很多次,小姨一直没有怀上。

叶灵风觉得不可思议。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有一次,叶灵风实在忍不住,对小姨说,这怎么可能呢?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灵风站在那里,看了看小姨的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过身去好像要找什么,突然站在那里,记忆失却了似的,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小姨,问,你不会有问题吧?

小姨吃吃地掩了嘴笑,说,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我生过三个孩子,我还能生三百个孩子。

叶灵风一点也不想配合小姨,一点也不笑,他紧皱了眉头,说,那怎么你现在不能生了?

小姨也觉得这事不对,她和叶灵风肯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不会这么努力还怀不上孩子的。叶灵风闷着头,发狠似地用力吸烟,说,我实在弄不懂,你能让别人的种子长出苗来,你能让别人的苗长了一棵又一棵,我的种子你怎么就让它们没消息?

小姨的脸色有些白了。她放下手中的衣裳,眼睛盯着针鼻后面的那根细细的线,停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很着急。

叶灵风冷冷地说,你急有什么用?你要真急,你就让我看到希望,你就怀上我的孩子。

小姨颤抖着声音说,灵风,这不是我故意的。我努力了。我什么都做了。这你知道。

叶灵风有些烦躁了,说,你说我知道,你说你什么都做了,可你就是怀不上我的孩子,这是事实嘛,我又没瞎编,你说这事让我怎么想?

小姨说,你不能把事情推到我一个人头上。

叶灵风说,那我推到谁头上?

小姨一下子愤怒了。她拽断线头,丢下手中的衣裳,站起来大声说,灵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故意不怀你的孩子?

叶灵风看了小姨一眼,把烟头丢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强迫你承认,你何必那么急。另外,你不要大声嚷嚷,有理不在言高,大声嚷嚷有什么用,我不想和谁吵嘴,我从来不和人吵嘴。

叶灵风说完,起身披了一件衣服,拿着笔记本出了门,把小姨一个人扔在那儿直掉泪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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