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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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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汤一碗,小卒子捉大首长

空仓万囤,黑粮商戏苦主任

史鸿儒闭门不出,也不见客。史鸿庭受了大哥之托,操办史氏家族一应产业,当下就把一应经理叫到自己家里,自己端了茶盅,跷了腿坐在沙发上,让那些经理们垂手站在一旁听他训话。

史鸿庭没好气地训斥联号粮铺的黄坤经理说,咱们囤积的那些粮,一点儿旺头也没有,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连个主意也没有,你们自己说说该怎么处置你们?黄经理抱屈道,政府粮站遍布盘龙市,低价粮一车车往里运,老百姓不愁买粮,咱们属手指头,政府属大腿,咱们也掰不过他呀。史鸿庭说,一根手指头掰不过,十根加在一起,不就是一条大腿吗!史家粮铺里没囤皇粮,在盘龙城也是说一不二的角儿,你们就废物得让人拿捏住了?柳十三在一旁说,共产党民心所向,别的粮铺大多吃着政府,往上贴还来不及呢,谁肯和政府做对头?史鸿庭白了柳十三一眼,说,不对吧?哪一个朝代的政府不想从商人身上咬一块肉下来,商人不想从政府嘴里扒一根骨头下来?生就了狼和狗,谁能变了秉性去?

高管家进来,递上一张名片,禀报说有人求见。史鸿庭看了看名片,让高管家带人进来,然后瞟了一眼黄经理,对柳十三说,十三,你给我在柜上查一查,看看咱家粮铺里那些个当经理的,都在干什么,拿什么在应付我。转而又对黄坤说,黄经理,你去告诉联号粮铺的经理们,今天晚上二爷请他们在同仁居吃酒,谁也不许不到,我有事说。柳十三和黄经理等应诺着退下,高管家领着虎斑蝶进来。史鸿庭拿眼角看了虎斑蝶一眼,坐在那儿没动弹,虎斑蝶看出史鸿庭的傲慢了,并不计较,一撩袍角,在史鸿庭对面坐下。

曹妈送上茶来,然后退下。虎斑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史先生脸色不好,香港一行,旅途劳顿,好像没有什么收获呀?史鸿庭说,先别说我,你们经营了那么多年,香港是你们的地盘,一个文达还让他跑了,你们自己是干什么吃的?虎斑蝶说,如果史先生情报准确,又阻止住了俞律之,不让她横插一杠,文达早已是阴间的鬼了。史鸿庭说,嘿,让你这么一说,文达从你天罗地网中逃脱掉,你们没事儿,反倒是我的不是了?那好,我问你,你上次发血誓说,国军保证一个月之内打回盘龙市,现在三个月过去了,盘龙城里小孩的尿片挂着不少,你指给我看看,哪一片是你们的青天白日旗?虎斑蝶说,我们在等待国际援助,只要援助一到,反攻战的炮声就会打响。史鸿庭朝地上唾了一口,说,啊呸!等待?等谁?等你孙子的胡子都白了,你那串炮仗也不见得能点响,当我不知道什么是等待?虎斑蝶并不气恼,说,也不是光等了,我们的行动给共产党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这一点你应该看到了。史鸿庭说,那叫沉重?那叫零敲碎打,老婆婆搔痒,孩儿闹。也不是我说丧气话,共产党能把你们撵到海里去,那是拿准你们的窝囊了,要在战场上靠你们那点儿残枪剩炮打倒共产党的新政权,眼看是没准儿的事情了。我说,你们就不能换点招儿,来点别的玩法?虎斑蝶不动声色地道,史先生有什么高见?史鸿庭往后一靠,端起茶盅说,你们就不能用经济手段逼共产党下马?虎斑蝶说,愿闻其详。史鸿庭说,你们和共产党比,打仗不行,搞政治玩手段不行,哄骗老百姓更不行,可共产党是吃大葱卷饼长大的,别的行,搞经济他是外行,如来佛三头六臂,也怕人往痒处挠,你们就不会给他往痒处挠?虎斑蝶说,我正是为此事来找史先生的。史鸿庭说,怎么,还想支使我当牛皋啊?虎斑蝶说,我们知道,史先生手头掌握着一批“银牛”,炒买炒卖是行家里手,共产党刚刚开始发行新币,史先生不妨运筹帷幄,做做银市,让他的人民币贱成手纸,没有信誉,史先生这样做,也算是大将登场,英雄本色了。史鸿庭说,这你倒是搔到我的痒处了,不瞒你说,一口气我咽不下,你找不找我,我都得动手,不过,共产党目前在银市上控制得紧,不好操作。虎斑蝶说,看来史先生是有打算的?史鸿庭说,你要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就小瞧你,立刻让人轰你出去。粮市上的事你知道吧?虎斑蝶说,多少知道一些。史鸿庭说,这些日子粮市绷紧,共产党捉襟见肘,他抱那么多孩子在怀里,光长嘴,不长粮,可怜相儿。虎斑蝶说,史先生不会是发了慈悲,要渡共产党出苦海吧。史鸿庭说,你还真说对了,我打算招集粮食同业会一起打哈欠,给他来个哄抬米价,让盘龙市的米价听我的咳嗽涨落,看着吧,不出两天,市面上的粮价就得一天三涨,涨破了天。虎斑蝶立起拇指道,高明!这一着高明!史鸿庭洋洋得意地说,我知道你嘴上夸我可心里咬着牙,可这回你该知道史鸿庭为什么叫史二爷了吧?

文达正在灯下处理公务,电话铃响了,他的目光仍在文件上,接起电话说,我是文达。俞律之在电话那头说,大局长,怎么一回来就不理人家了?文达听出俞律之的声音,笑着说,是你呀。俞律之说,怎么,不愿意接我的电话?文达说,瞧你说的,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俞律之说,那要看我是不是心诚了。

文达愣了一下,对方先说愿不愿意,再说心诚,两样分明都是有所指的,他一时间呆在那儿,有些走神。俞律之在电话那头说,喂?你在听吗?文达说,我在听。俞律之说,我能见你吗?

文达说,我刚回来,有点忙,要不,改天吧?俞律之说,行,我知道你忙,改天就改天,只要你别忘了我就成。俞律之爽快地收了线。文达发了一会儿怔,把电话放下,伸手去掏烟,兜里空空的,想了想,起身走出办公室,朝走廊那头的林然的办公室走去。

林然的宿舍和办公室连在一起,是个小而简单的套间。林然的枪伤老病犯了,半靠在椅子上,在灯下批改文件,一只腿用布带吊着,悬在另一把椅子上,借以让血液倒流,减轻疼痛。文达走了进来,看林然腿吊在那儿,问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林然点头说,闲下来就去拉一刀,把膝盖上的弹片取出来。

文达走到挂衣架前,熟门熟路地从林然的衣服兜里掏烟,掏出那盒“骆驼”,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挨着林然在床头坐下,问,老林,你说说,我是不是应该成家了?林然说,熬不住了?文达说,有点儿。林然说,二八六团的条件,样样你都超了,熬不住你就成,小欢那边怎么样?工作做通了?文达说,提过两次,没动真格的,不过,人已经让我给解决了。林然说,你胡来!文达说,哎,我说解决不是你想的那意思,我只不过做了点火力接触,最多也就亲个嘴儿,别的什么都没干,亲嘴儿不算胡来吧?林然说,我警告你文达,要办事儿你正大光明地办,别来摸营那一套,让我知道了我下你的枪!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亲嘴算胡来吗?我看不算。

文达呵呵地笑。林然问,笑什么,人傻了吧?你也该成个家了,有没有女人的日子,它就是不一样。文达说,你也熬不住了?有同感了?林然说,说你呢,怎么往我这儿扯?文达说,其实我也不是真熬不住,这些年都过来了,拿党性说实话,不三不四的念头咱们有过,不干不净的梦咱们也做过,活到三十出头了,没犯什么错误吧?林然放下手中的文件,仔细看文达,问,你不是来找烟抽的吧?

文达说,不说我的事了,说你的,你和文华的事怎么样?林然说还是老样儿,没什么进展,也没什么退步,战略僵持阶段。文达说我走之前,文华不是挺给你脸吗?那天问我,老林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说没有啊,她说那他见我像见生人似的。林然怀疑地看文达,说有这事儿?文达说,怎么没这事儿?人家忠诚依旧,归心似箭,要找组织,害怕你拿她当了外人,基本上就瓦解了,怎么又变了?林然说,哪儿变了?我原来怎么对她,如今还怎么对她,组织的大门一直敞开着,革命红旗从来没倒下过。文达说,真不是我说你,那次文华闹着往你这儿搬,你就该让她搬,她一进门,你就地收编了,还有什么僵持阶段?林然说,瞧你说的,如今什么形势?歼灭战也不是,围点打援也不是,是总攻的形势,就算漏网了,天下一片红,到哪儿我不能凭着《国际歌》找着她?

林然正说到兴头上,文达边说边往外走,就你这固步自封停滞不前的态度,连个形势都判断不出来,还政治委员出身呢,不说了,回去看文件去。然而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说,不过还得说一句,小欢告诉我,文华的事,和那个鲜于杰教授有关,人家是把友邻联络成自己人,在搞策反呢,你这儿还掉以轻心,光敞着门不行动。政治委员同志,别等文华在革命信仰的道路上越滑越远,让那个鲜于假戏真做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物资接管委员会里灯火通明,文华和接管委员会的干部们在紧张地忙碌着。战后的粮食供应十分紧张,这成了分管物资工作的文华最伤脑筋的事。蔡士雄向文华汇报,湖北调运的那批粮食到了,一粒不少,全分到各个粮食供应点上,不到两天就给抢光了。文华吃惊道,二十八万石呢,这么快?蔡士雄就给文华算账,城内七十万居民,流动人口不算,光乞丐就两万多,政府公职人员、军队和公费学生的粮食得供应,工人、市民等着政府提供粮食,市场调节的不算,月供粮就得四十万石,二十八万石能抵什么?靠政府救济,那是杯水车薪。文华说,盘龙市不光有国营粮店,别的粮店呢?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蔡士雄就来气,告诉文华说,那些私人粮店里堆满了粮食,人家囤积居奇,等着粮食涨价,就是不卖,最近像是商量好了,突然抛出了一批,幸亏发现得早,把粮价给压下来了。

王铎听见他们说这事,从另一头走过来,说那是哄抬粮价。文华哼了一声,说算盘竟敢拨到政府头上,说罢要蔡士雄立刻以物资接管委员会的名义发一个布告,市内所有粮店必须开门应市,否则政府就取缔其经营权。然后又对王铎说,你们国营贸易公司要想办法控制粮价,他要抛粮你们也抛,不能让粮价涨上来。王铎为难地表示,抑制粮价的办法想了不少,钱也贴了不少,就这样也是穷支撑。又说民生公司在江西购买了一批粮,运输能力不够,粮运不回来,粮不到,也只能看着人家往上涨。文华说放着军队在那儿干什么?向文司令汇报一下,请警备部队的解放军帮助我们把粮运回来。

王铎去给文达挂电话,见鲜于杰站在门口正犹豫着是否进来,就向文华示意。文华走到门口,要鲜于杰进来。鲜于杰犹豫着说,你这儿好像很忙,要不我回头再来。文华一拉鲜于杰说,别要不要不的了,我还真忙,你先进来坐一会儿,我事完了就来和你说话。

文华处理完公事,屋里其他的干部已经走光了,文华走到鲜于杰身边疲倦地坐下。

文华说,一直忙,没顾得上去看你。鲜于杰说,我就是来看你的。文华看了鲜于杰一眼,鲜于杰的目光正迎在那儿。鲜于杰说,你瘦了。文华说,瘦了倒好,轻巧。鲜于杰说,盘龙市缺粮,你比谁都饿,是心里饿。鲜于杰轻轻一句话,说得文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说,还是你理解我,我都快撑不住了。接着,文华滔滔不绝地讲了近日的工作。鲜于杰看着文华因为谈到工作而绯红的脸颊,眸子里流露出温柔的光芒。

女干部宿舍就在物资接管委员会旁,林然穿过女干部宿舍外的操场朝物资接管委员会办公室走来。杜小欢和几个女干部在宿舍外洗衣裳,一边说笑着,看见林然,她们停下来。林然站住,问,洗衣服呢?杜小欢说,整天一身泥一身汗,让你看见又得批评我们。林然说,我批评过你们吗?杜小欢说,现在你顾不上,我们可不敢掉以轻心。然后又问,林主任去哪儿?林然说,怎么,查我的铺?杜小欢调皮地说,不说我也知道,是去找文大姐,对吧?众女干部格格地笑,林然也笑。林然是过来人,没有那么多羞涩,他和文华的事同志们皆知,让人知道自己去找文华,反倒心里美滋滋的。林然美滋滋地笑着,朝接管委员会办公室走去。

林然笑眯眯地推门进来,没想到屋里只有鲜于杰和文华,他愣了一下。文华看见林然进来,和他打招呼。林然一时找不到话,说,还没熄灯呀?文华莫名其妙地问,熄什么灯?林然说,我是说,还忙着?文华说,不忙了,你找我?林然下意识地否认说,没事儿,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文华说,我和鲜于教授谈点儿事,要不,你坐一会儿?林然说,你们谈吧,我去别的地方转转。说着,连门也没进,就走了,事情发生得太快,那点儿美滋滋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消失。鲜于杰不安地问文华,是不是妨碍了他俩。文华根本没往心里去,说你别在意,他这个人从不藏着掖着,要真有事,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我们继续谈。

这时,杜小欢正在操场上晾晒衣裳,见林然沿着操场低着头走了回来,像是让人照裆下踢了一脚,样子很怪。杜小欢和林然打招呼,林然还没从刚才的遭遇战中清醒过来,人有些狼狈,支吾着,埋着头走过去。杜小欢奇怪地看着林然的背影,想了想,放下衣裳,擦着手朝物资接管委员会走去。

文华和鲜于杰正谈得热烈,杜小欢推门进来。杜小欢本来是来找文华的,找文华探听为什么林然这么快就从她这儿离开了,而且离开时情绪不好,现在她看见鲜于杰在这儿,和文华谈得正热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单纯的杜小欢生气了,看了一眼鲜于杰,直接走到文华面前,拉起她就走。文华问杜小欢有什么事儿,杜小欢不说话,将文华从办公室里拖出来,拖到走廊的拐角处站下了。

文华甩开杜小欢紧拽着自己的手,说什么事这么疯里疯气的?杜小欢一脸严肃地说,文华同志,我要给你提个意见。文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问怎么啦,有人惹你了?杜小欢说,对,是有人惹我了,这个人就是你。文华一听扭了头就往回走,说,别闹啊,我这儿正忙着,你先回宿舍,有事一会儿我回去再说。杜小欢说你当然忙呀,物质接管一大摊,还得和人促膝谈心,能不忙吗?文华站住了,说小欢,你这是什么话,没头没脑的?杜小欢说,我是没头没脑,我要有头有脑更看不过去,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林主任变心了,爱上了别人?文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怎么想起说这个了?杜小欢说,要不变心,干吗人家林主任来找你你不理,躲在这儿和别人聊得火热?文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说,又拿你那小心眼来说事了,人家林然不是来找我的,他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见我和鲜于教授在谈工作,他就走了。杜小欢不笑,仍然严肃着,说,林主任从自己的办公室笑眯眯出来,怎么是路过?他是专门来找你的!文华愣了,说不对呀,他说了不是找我的。杜小欢说,我拿你当大姐待,可我不能不说,人家林主任对你多好,你呢?忘恩负义!文华急了,想解释什么,背后传来鲜于杰的声音,问,我能走了吗?

文华和杜小欢转过头去,鲜于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们身后。杜小欢一点好脸色也没有说,鲜于杰,要走快走,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文华阻拦杜小欢说,小欢!杜小欢不让人阻拦,加了一句,说,不用人送你吧?鲜于杰看了两人一眼,从她们身边绕过,下了楼。文华生气了,说小欢你怎么这样?杜小欢反问文华,应该怎么样?把他留下来?在女干部宿舍里给他打个地铺?你爱谁我管不着,可林主任整天为盘龙市的工作点灯熬油,饭都吃不上,他的枪伤犯了几天了,你关心过他吗?就算是一个同志,你这样做,也未免太绝情了吧?文华愣了,一把抓住杜小欢问,他枪伤又犯了?杜小欢没好气地说,走路一瘸一瘸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更别说有头有脑的了。

林然回到宿舍,坐在床铺上,盘着腿缝补他那件衣裳,一不小心被针扎了手,轻轻叫了一声。土豆听见声音,从外间冲了进来,见林然把一只指头衔在嘴里吮着,连忙问,首长怎么了?林然说,让针咬了一口。土豆嘿嘿地笑,说,首长从二万五千里长征走过来的,身边呼呼地不知飞过多少子弹炮弹,没让它们咬着,倒让一根绣花针咬上了。又说,老革命都这样,不怕狮子,就怕蚂蟥,收拾别人行,收拾自己就不行了。

林然被土豆的话说得有些发呆,针举在那儿不动。土豆害怕了,说首长我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啊!林然感慨地说,土豆,你这话,比我这个自以为明白自己的人说得好啊。土豆不好意思了说,您是夸我呢。林然要土豆到床边坐下,两人聊聊天。土豆来情绪了,在林然身边坐下。刚坐下,就有人敲门,土豆过去开门,文华走了进来,尽可能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问土豆,怎么还没休息?土豆说,首长在缝衣裳呢。

林然看见文华,喜出望外,赶紧下床穿鞋。土豆知趣地离去,轻轻把门掩上。文华问林然,你刚才是不是找我去的?林然想掩饰,说没那事儿,我都说了,我是顺便看看。文华盯着林然,林然不能再撒谎,坦白道,是的,是特意去找你的。文华问为什么要说是路过?林然说,想和你说说话,见你正和人说着,我就没必要呆在那儿了。文华哭笑不得地说,老林,你什么时候学得遮遮掩掩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林然问,我的风格是什么?文华说,下马雷霆上马风,出手利剑挽强弓。林然很受用文华给自己的总结,说自己也许是和知识分子在一块呆久了,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文华说,你骂人?林然耍赖道,我骂了吗?文华盯着林然,林然什么时候也不让人的,却又不是文华的对手,眼皮子耷拉下去。

文华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屋子,屋里有土豆收拾着,干净整洁,简单而呆板。自进城两人重逢之后,文华还是第一次走进林然的宿舍,她与他完全是一种上下级之间的同事关系、同志与同志之间刻板的工作关系。文华这么想着,心里有些愧疚,从林然手中接过他正在缝补的衣裳,坐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林然其实是不习惯这种状态的。林然摸不清文华为什么到他这儿来。他去找她,她正在与别的人谈话,他就回来了,心里有些失落,仅此而已。她完全可以不来,那么,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然说,这是你第二次替我补衣裳。文华说,以后你衣裳破了,让土豆给补。林然说,土豆的衣裳还得我补呢。文华知道林然这么说并不是炫耀,自认识他之后已换过几个警卫员,每个他都当自己的孩子待着,操持着他们的生活,便说,以后衣裳再破了送到我那儿。林然想忍没忍住,咧开了嘴笑,一张脸笑得像六月的月季,有点忘形,说,小样儿。文华没听清,抬头看林然,问你说什么。林然掩饰道,我说我还没吃饭呢。文华停下手中的活问,这个时候?林然解释道,忘了。文华放下手中的衣裳,起身说,我给你弄去。林然想拽文华没拽住,说,别弄了,我吃不吃都行。文华说,那怎么行?总不能这么饿着。林然突然想起一个主意,说,我们上街去吃碗馄饨怎么样?我可是好长时间没解馋了,算我请你。文华知道部队的规矩,问,土豆让去?林然说,别让他知道,咱们溜呀。文华被这个主意诱惑住了,脸上露出笑意,说,那我请你。林然说我请我请。文华说你就不能让我来个知错就改吗?林然被这句话说得一下子犯了愣,呆呆地看着文华,现在他是彻底明白过来,文华为什么会到他这儿来了。文华问,犯什么愣呢?林然一挥手,说出发!

杜来峰带着张纪和高梁在街上巡逻,一个解放军团长带着背着小马枪的通讯员在街头快步走来,也许是走急了,解放军团长把衣扣解开,敞着怀,两人都把帽子拿在手里扇着风。杜来峰见状,走过去,把两人拦下。解放军团长一见杜来峰,立刻下意识地把帽子戴上,向杜来峰敬了个礼,敞着的怀却忘记了。

杜来峰还了个礼,一点没有通融的意思,板着脸问,你们是国民党哪支部队的?通讯员到底是雏子,既看不懂两位指挥官刚才那副干净利索的身体语言的默契,也听不懂杜来峰的话,立刻上前辩解,说我们是九十三师二五八团的,这是我们团长。杜来峰一瞪眼道,没问你的话,帽子戴好,腰带扎正,一边等着,一会儿说你的问题。解放军团长说,对不起,我们南下,路过盘龙市,车让军管会征去运粮了,规定又不让在城里骑马,赶着去开会,热了。杜来峰说,我也没马骑,一天走三十里地,你见我光身子了?解放军团长马上把衣扣扣好,军风纪整理好,站直了,向杜来峰敬礼,说,杜团长,我一回去就向我部做检查。杜来峰愣了一下,说,你认识我?解放军团长咧嘴一笑,说,七纵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杜来峰,谁不认识?

杜来峰被这句话说得一愣,勾起了无限往事,人有点儿伤感,有点儿发怔,正愣着,突然看见樊迟歌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也不说什么,匆匆向解放军团长还了个礼,像躲灾星似的躲开了。张纪和高梁朝樊迟歌走来的方向看了看,转身去追杜来峰。那个解放军的通讯员被弄得莫名其妙,问自己的首长说,团长,怎么不说我的事儿?怎么突然就撤了?解放军团长说,人家是干什么的?擒贼擒王,我是王,擒了我就完事了,懂了?通讯员点头说,懂了。解放军团长说,懂了就把胸挺起来,目视前方,走。

张纪追上杜来峰问,干吗躲她?杜来峰说,躲谁?我谁也不躲。张纪说,不躲你话没说完就开溜,像遇见灾星似的?杜来峰瞪一眼张纪说,她能比灾星?张纪害怕了,说不能。杜来峰仍然瞪眼,说怎么不能?这种人比灾星还厉害,谁摊上谁倒霉!张纪犯糊涂,说,我就不明白了,你又怕女人,到哪儿又招女人,这是何苦?杜来峰说,你当我愿意呀?正说着,杜来峰的眼睛突然直了,站了下来。张纪不明白杜来峰又怎么了,也站下来,顺着杜来峰的视线朝前看。杜来峰不等张纪看清,一顺枪带,朝前走去,张纪和高梁紧随其后。

一条偏街,沿街风炉、挑担、小桌小凳,摆着一些小食摊子——卖饼的、卖糕的、卖馄饨的、卖糖粥的、卖糖芋艿的。卖馄饨的摊子大一点儿,有两只锅、三四张小桌,为招揽客人,弄了架破留声机放唱片,唱片里是百代唱片公司的《麻将经》,周璇娇滴滴地唱着:三元四喜十三老,杠上开梅花海底捞,隔壁的周姑娘生得好,韩大哥心里乱七八糟……

食客不多,都是有着夜生活经历的三教九流。

林然和文华坐在馄饨摊边,两个人都是便装,身边没跟人,像是一对亲亲热热的职员夫妇。林然饿了,大口大口喝着馄饨汤,头上冒着一层汗珠,痛快淋漓。文华心疼地看林然,不时把自己碗里的馄饨舀给林然,林然也不推辞,眼见一碗馄饨汤见了底,文华就数出两张毛票,去一旁替林然再要一碗。

林然心满意足地喝着碗里的汤底子,喝完碗往桌上一放,发现面前有一双腿,抬头一看,是神情严肃的杜来峰。张纪和高梁跟着杜来峰来到小食摊上,这才明白杜来峰发现了谁。张纪拼命向杜来峰使眼色。杜来峰不理张纪。张纪小声说杜来峰,你没害夜盲吧?杜来峰说,你才夜盲。张纪摸一把鼻子,挡住声音咕哝道,你拿他们怎么办?杜来峰一脸严肃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来峰说罢,转身问林然,你们在干什么?林然笑眯眯地扬了头看杜来峰,老实回答道,我们吃馄饨。杜来峰说,馄饨我看见了,我问的不是这个。又说,站起来。林然站了起来,手里还捏着汤勺,样子很可笑。文华此刻端着一碗馄饨回来了。杜来峰对林然说,手里的东西放下。林然老老实实将手里的汤勺放下了。杜来峰又说文华,不光他,说你俩呢。文华也把手里端着的馄饨碗放下。两人当着领导,都清楚自己犯了哪一条,让纠察队给抓住了,一时没有主张。

杜来峰问,知道犯了哪一条吗?林然说,知道。杜来峰说,你们违反军管会规定,上街吃东西,和市民争粮食,我现在对你们做出依法处理。杜来峰掏出笔和本子,笔头子在嘴里蘸了一下口水,张纪在一旁抓耳挠腮,却无法控制这个糟糕的局面,急得直跺脚。杜来峰一点儿也不知道张纪在那儿干着急,继续往下问,哪个部门的,叫什么,什么职务?林然十分狼狈看了看四周的人,压低声音对杜来峰说,我说,我知道错了,这事回去再处理好不好?杜来峰说,大声点儿,我没听见。林然说,这个……军管会主任林然。杜来峰问文华,你呢?文华很窘,说,文华。杜来峰说,职务。文华不高兴了,说,你知道还问?杜来峰一点儿不买账,说,知道我也得问,知道你们还犯呢。林然拉了拉文华,文华无可奈何地说,物资接管委员会主任。杜来峰作完笔录,把本子合上,说,你们回去,向各自部门领导汇报今天都违反了什么规定,没领导的,向党小组长汇报,听候处理,处理意见转交警备司令部纠察队。说罢,杜来峰退后一步,挺胸昂首,立正,向两位上司敬了个军礼,转身大步离去。

樊迟歌站在马路对面,她是杜来峰在处理解放军团长的时候就看见他了,也知道他一直在躲她,这让她十分恼火,她想找他问个究竟。她追踪杜来峰到了这里,没想到他竟然敢、并且真的捉了共产党在盘龙市的两个最显赫的人物,而且毫不讲情面地当众处罚了他们。眼前发生着的事,对她来说与其是新奇,莫如说是一次震动。小食摊那些卖饼卖粥的听说巡逻的解放军抓住的是盘龙市军管会主任和物资接管委员会的主任,全都惊讶地围了上来。没人评价,甚至没有人说话,众人看见的,是违反他们经验判断、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稀奇事。

林然和文华十分狼狈地离开夜食摊,一路无话地往回去,走进军管会院子里时,文华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林然站下问,笑什么?文华说,笑你这个军管会主任,偷偷摸摸喝碗馄饨汤,让自己的部下当街拿住了。林然说,这个杜来峰,出我洋相,这仇我得记下,下回他就是立了大功,我也不赏他烟叶子。然后他又苦笑了一下说,一直希望盘龙市解放后,咱们两双手能握在一起,今天多好的机会,让杜来峰这小子给毁了。文华看出林然真的是在为今晚可惜,就安慰林然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文华看着林然,她的眸子在黑夜里格外明亮,说,老林,咱俩的事组织上一直关心着,同志们也关心着,连小欢都差点儿和我闹翻了,让人心里过不去,我已经想好了,等接管工作一完成,我们就结婚。

林然没有准备,瞪大了眼看着文华说,真的?文华用力点头。林然又问,你不会觉得委屈吧?文华又用力摇头。林然大喜过望,一把抓过文华的手,说,要这样,我这碗馄饨汤就算没白喝了,杜来峰再拿十次我也认!

樊迟歌坐在桌前,人有些痴痴的,莫千煮了咖啡端上来,给樊迟歌倒上一杯,在她身边坐下。

樊迟歌说,他不理我是对的,我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可他没有必要恨我,我不会真对他下手。莫千慢慢地搅动着咖啡,不接樊迟歌的话。樊迟歌接着说,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们是敌人,而不能成为朋友?莫千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仍然没接樊迟歌的话。樊迟歌自顾自地说,他们和我听说的不一样,是我见到过的最自律的人,我的同事告诉我的一切都是假的。莫叔叔,我是不是上当了?是不是把事情弄错了?莫千把杯子放下,说,你没弄错什么,你是爱上他了。

莫千的话击中了樊迟歌,让她有些发呆,她不愿就这么轻易地被征服了,鼓足了劲摇了摇头,赌气似地说,不,我不会爱上他!莫千说,迟歌,爱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谁都希望自己能得到爱,可你必须明白,和自己的敌人相爱,你得准备两把刀子,接受双倍的伤害。樊迟歌绝望地看着莫千。莫千不再说什么,把咖啡推到她面前。窗外,船工的号子声隐约入耳。

文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训斥杜来峰,说,好哇杜来峰,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军管会主任和副主任你也敢当街抓。杜来峰说,有什么不敢?他们犯了纪律我就抓。文达哭笑不得地说,抓你也得分一分情况呀!人家林主任忙掉了晚饭,饿得受不了,上街买一碗馄饨汤喝,让你给抓了,回来就做检查。杜来峰说,军管会规定,谁上街端老百姓的碗就抓谁,他饿得受不了可以躲在宿舍里喝自来水、啃馒头片儿。文达说,你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人家两个主任,不光喝汤去的,人家……还要谈工作呢。杜来峰说,谈工作在屋里谈,关上门,别说工作,想谈什么都行,我不会踢门进去抓他们。

文达气得要命,说,杜来峰,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杜来峰说,别在我面前充大,我不会穿西装打领带,不会梳飞机头,不会往脸上抹雪花膏,可我入党那天就懂得一件事,共产党的政策不光对当兵的有用。杜来峰说罢,看了文达一眼,扬长而去。

文达批评杜来峰的时候,林然正情绪高昂,在自己的宿舍里一边叠衣服一边哼着一支名叫《打》的部队歌曲:打!打就打个痛快,打!打就打个干脆!一下两下再一下,连续打你几铁锤!好说好讲你不干,叫我发火你活该……林然的嗓子左左的,说唱,莫如说是在念,但他的喜不自禁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

史鸿庭躺在烟床上抽大烟,一点红半卧在他身旁,为他烧着烟泡,两人说着话。

一点红说,听老高说,黄经理他们忙活了几天,粮价还是没给抬上来?史鸿庭说,共产党太狠了,粮价刚顶上来,他们就往外抛,抛到每袋两万五,我瞧着是个机会,让粮铺吃进了五万石,原想捞个差价,谁知人家后面还有大头的,粮价不止落,一直给压回到两万一,愣让我贴进九百万,嘶——疼得我哆嗦。一点红说,那你就再往低处进哪?史鸿庭说,这一招试过了,同业会几个大户两天抛出十二万袋粮,想把价压下来,等共产党的粮跟下来了就吃进,可人家还真有懂行的,就在你屁…后面粘着,高低不上当,人家粮多,硬拼只有亏的。一点红说,你不是挺沉得住气吗,怎么和人赌上了?史鸿庭说,不赌就让他这么给压着?那我囤的那些粮有屁用?一点红说,人活着,没有不吃粮的,只有粮不够吃的,粮在手里,什么时候它不是变化?史鸿庭说,你懂个屁,荒四贱五,粮老那么放着,招虫子。一点红说,是招心闹吧?史鸿庭说,什么意思?一点红说,你也别光琢磨自己的手心,巴掌大个天,能飘几朵云彩、落几滴雨?拍疼了自己,人家也不当是个雷。大老爷们的眼光,就不能盯远点儿?史鸿庭放下烟枪,从烟榻上坐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一点红,说,你这猜不透的女人,一定又琢磨出什么戗人下水的鬼点子了,我不能再慢待了你,说说看,怎么盯?一点红做出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往一边躲,说,你要这么说我就住嘴,拿烟针缝上,再不说什么,省得你又犯疑虑。史鸿庭说,嗨嗨嗨,我不是说着玩吗!逗你呐,别当真。一点红说,那我可说了?史鸿庭说,说,捡要命的说,你这小嘴吧嗒得美,怎么说我都爱听。

一点红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海棠抻腰地坐直了身子,说,你呢,也别忙着哄抬粮价,拿自己的一点粮和人家拼去,人家粮站开在那儿,并没有说粮就一定卖给谁,他贱卖,你贱买,他卖多少,你买多少,粮价要涨起来了呢,你就往外出点儿,让他急了,赔了价往下落,贱价粮买下来,就是你的,不是赚是什么?史鸿庭点头道,有道理。一点红说,那是道理一。史鸿庭说,未必你这儿还藏着道理二?一点红说,有些事儿,是一理二用,他卖你买,买空了财神爷,财神爷就改了姓,他姓你了。俗话说,不怕一掌推,就怕连脚别,再狠的汉子,吐他三天血,就剩一副空架子了,他要不倒,那他不是财神爷,改金刚不败的如来佛了。史鸿庭瞪着眼看一点红说,我说你这宝贝是怎么生的,什么瞒过你了?说你是女诸葛,你可比诸葛狠多了,说着简单的事儿,我这儿汗毛直竖,对我的脾气,太对我的脾气了。

史鸿庭来了兴趣,欠了身子去够一点红,要把她拉进怀里去。一点红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打开,说,急什么?说了道理二,就不想听道理三了?史鸿庭瞠目结舌道,还有哇?!一点红问,这两天听收音机了吗?史鸿庭说,光顾着扑打粮灰了,没顾上。收音机里说什么?一点红说,华北春粮歉收,华东大涝。史鸿庭说,隔着远了,赶不上那一口。一点红说,川粮熟,天下足,川粮荒,天下殇,你赶不上那一口,那一口还不来赶你呀?梅雨就要过来了,指着粮救命的不光华北华东,共产党能把人做下来,可做不了天,老天爷助你,这回不是荒四贱五,是银四金五,你就把心揣足了,等着数银票吧。

史鸿庭也不去捞一点红了,盯着一点红看,看一会儿,看脱了气似的挺尸倒下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说,哎哟我的乖乖,我早干什么去了?怎么没早把你给淘上?让你荒久了,是我的错。

王铎向文华汇报,说斗价的不法粮商倒是没动静了,一个个都缩了头,好像是干不过政府,服气了,可到国营粮站买粮的粮商却多了起来,而且批量很大,明显是在抢购,政府一天的供粮量,不到一个时辰就给抢光了。文华问那些粮商都是谁,王铎说,这就难说了。蔡士雄插话道,耗子动窝必变天,这里面有名堂。文华要蔡士雄去调查两件事,一,每天到国营粮站大批购粮的都是谁,有没有政府黑名单上的粮老虎;二,粮商们把粮买回去以后,是不是开门应市,按照政府的限价把粮食再卖给了市民。然后文华又指示王铎,国营粮站要控制住出粮数,按照计划出粮,一定不能让人把政府的粮库掏空了。蔡士雄办事效率快,很快把文华要的材料弄到了手。文华一看材料,肺都要气炸了,立刻带着蔡士雄去粮栈看粮市的情况。

粮食交易所内人头攒动,粮商们笼着袖口面红耳赤地做着生意。国营公司供应站前,王铎正领着工作人员写水票发牌子,众多粮商围在交易台前抢购粮食,史鸿庭也在其中。史鸿庭不是来买粮的,因为买粮的粮商中,有好些是史家联号粮铺的人,还有他事先做好的托儿。史鸿庭站在一旁,高管家替他捧着凉茶壶,他在那儿看风景似地看着抢购粮食的人们。

黄经理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凑到史鸿庭身边,耳语几句。史鸿庭点点头,示意粮商准备闹事。一个工作人员将停业牌挂出来,说,后面的不要排队了,不写票了。工作人员收拾账本牌子,粮商们一下子闹了起来说,排半天队了,看着排上了,怎么就不写票了?前面的粮买走了,挨着我们就让走人,这算什么?王铎说,今天的粮卖光了,明天再来。黄经理说,昨天你们说今儿赶早,今天你们又说明儿再来,支人白跑路,你们还让人吃不吃饭呀?说打发谁呢,不卖不行!

史鸿庭把手里的茶壶递给高管家,把前面的人拨拉开,到了前面,说诸位先别吵,听人家解释解释。史鸿庭问王铎说,这位同志,你们是不是没粮了?你们要是没粮了,这些人守在这儿也没用,就是把秤杆子砸了,你们也拿不出粮来,对不对?王铎警惕地看史鸿庭说,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史鸿庭说,没什么意思,你们要真没粮了,就干脆说白,让老百姓有个安生,死活也是明白。王铎愣了一下说,我们有粮。史鸿庭吸了一口气,说,这就不对了吧?没粮大家还能原谅,你解释解释,说热乎了,大家刮刮牙缝凑点儿帮你,这有粮不卖,你们政府何必设粮食供应站,你们的粮食政策又有屁用?一个工作人员在一旁说,你说话注意一点。史鸿庭说,我注意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黄经理起哄道,句句是实话,有粮不卖你们就滚蛋,让我们来!粮商们纷纷跟着黄经理起哄,一个粮商一下子跳上写水票的桌子喊,你们国营公司占着茅坑不拉屎,要干不了就别干,让咱们来!粮商在下面附议道,对,让我们来,没你们盘龙市也能吃上粮!要就开票卖粮,要就让我们来!

文华和蔡士雄赶到粮市,正遇到粮商们在国营公司供应站闹事。文华喊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文华在盘龙市是显赫人物,粮商们都认识她,也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众粮商回头看见她,一时都收了声。文华走进人群,粮商们给她让开道,文华抬头冷冷地看了看站在桌子上的那个粮商,说,那是发水牌的地方,你是哪家的水牌,这么大的个儿?那个粮商想撑在那儿,慑于文华的威严,不情愿地从桌子上下来了。文华并不让那个粮商溜走,严厉地说,一会儿找块抹布来把桌子抹了,没抹布拿你衣裳抹,否则我办你破坏政府财产。

文华走到史鸿庭面前,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说,史鸿庭,你们家有不少粮是从这儿进的吧?史鸿庭说,没错,是有这事,你听说过谁家的粮铺长粮?政府规定粮食统购,不从这儿进,我从哪儿进?文华说,你吃着国营公司,赚着国营公司,政府让给你的好处,你一样没落下。国营公司是干什么的,不用我提醒你,我要告诉你的是,国营公司没有干不了的事,你照顾好你自己,别把手伸得太长。史鸿庭说,你这算是警告我吧?文华干脆地说,没错,是警告。史鸿庭说,文主任,你这就犯政策了,不要说我,这儿的人哪个是吃你们长大的?哪个都是白汗黑水养活家小的人,粮食让你们给控制了,粮价让你们给决定着,这些人也就是赚个起早贪黑的血汗钱,还让你给涮脸子,你这不是伤人吗?文华说,史鸿庭,你不说,我还正想问你,你们史家粮铺里并不缺粮,为什么每天的粮市你们史家粮铺都往里进粮?史鸿庭说,我家铺子里存着粮不错,粮进也有粮出,我们不种庄稼,自然得买进来再卖出去了,政府的粮食交易所是大老板,我们不来这儿买粮去哪儿买?文华说,买粮卖粮?事情说得也太简单了,你们就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史鸿庭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史家粮店一不放大口,二不贴杆子,三不代藏,听凭政府吩咐,老老实实做生意,本本分分赚钱,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文华冷笑了一下说,史鸿庭,你们史家粮铺把粮从国营粮站这儿买回去,根本就没有应市,你们的粮铺连门都没开过。史鸿庭愣了一下说,文主任,你说这种话可得负责任。文华说,当然会负责任,我要人去过你家面粉厂问过工友,你们这些天一斤面粉也没卖出去。史鸿庭说,那是机器坏了,正修着,并不说明我的粮就没卖。文华盯着史鸿庭说,你能证明你的粮的确卖了吗?史鸿庭说,要什么证明?文华说,很简单,你把卖粮清单拿出来。史鸿庭说,这就不必了吧?文华说,怎么,心虚了?史鸿庭说,我要是拿出来了呢?文华说,那就说明你是合法经营,政府会保证你的合法利润。

文华是打定主意要整治粮市的,所以事先要蔡士雄作了调查,也盯住了这个拿史鸿庭开刀,没想到史鸿庭同样是有备而来,他冷笑一下,手向身后一伸,高管家将一叠史家粮铺的粮食出铺清单递上来。史鸿庭拿了清单,丢在写票桌上,对文华说,瞧仔细了,这可是政府税务官一张张盖过讫印的,你们也不用劳神拨拉算盘珠子了,我这就报给你听:我从你们这儿进了三百七十万斤粮,这是三百六十万斤粮的单子,按你们的规定,我还能拿着这些单子在你们这儿进三百六十万斤粮。文主任,我是今儿个进货呢?还是明儿个赶早?

文华没料到史鸿庭有这一手,呆在那儿,一筹莫展。史鸿庭朝天上看了看,天阴得厉害,他伸手接住两滴从天空中落下的雨点儿,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说,既然文主任为难,我也不在这儿添乱了,还是明儿个起早吧,文主任,我说句掏心眼的话,我是真愿意咱们新政府当政的时间长一点,我也能投靠政府,好好赚一把呀。史鸿庭说罢,掸一掸衣裳上的粮食灰,看一眼文华,扭头走了,高管家收拾起桌上的讫票,跟随史鸿庭离去。文华站在那儿,她的脸上有了越来越多的雨毛毛。雨点儿落大了。

雨季来了,滂沱大雨一下就是半个月,止都止不住,盘龙市成了水城,水城外洪水滔天。半个中国在闹粮荒,粮供不上,城里的粮越来越少。

政府赈灾粮发放点人进人出,有工作人员在那儿紧张地核对数字,发放粮签,按照各单位和街道委员会报上来的救济数字,由军代表监督着,单位和街道的干部们在这儿领粮签,然后到旁边的仓库领救济粮。工作人员在那儿报流水号:第十六居委会,二千五百公斤……人民剧团,四百公斤……自来水公司,一千五百公斤……后面一个……

隔壁的房间里堆满了粮食和旧衣物,这里也有不少干部、职员、工人和市民,他们不是来领粮的,而是来向政府捐赠粮食衣物,帮助政府渡过粮荒。

屋外,小雨淅沥,天阴得厉害,是雨下得累了,喘一口气,喘匀了再继续下的样子。文华将史鸿昌送出门,此时的史鸿昌已经脱掉马褂,学着干部们的样子穿上了中山服。文华说,谢谢鸿昌先生,也谢谢商会借给军管会五十万公斤粮食,这些粮食可帮了我们大忙。史鸿昌说,可惜粮少了点儿,也只好聊解燃眉之急,我也不瞒你,商会方面已经是倾尽全力了,再往下,就得往疼里掏了。文华说,工商界的朋友在战争中吃了不少苦,损失不小,现在都不容易,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文华送走史鸿昌,匆匆回到赈灾粮发放点,无意间看见鲜于杰在捐赠处,正在向工作人员交待自己的捐赠物,那其中有一件与此时此景极不相配的皮大衣和两套西服。鲜于杰不好意思地对工作人员说,粮食不多,能救一个人,这两件衣服是新的,用得着,还有,这儿有十四万块钱,是我的薪水。文华走过来说,鲜于,你这是干什么?鲜于杰抬头看见文华,一时有些羞涩,说我这是用不着的东西,捐给灾民。文华盯着鲜于杰问,是粮用不着,钱用不着,还是衣裳用不着?鲜于杰让文华捉住了,有些恼火,闭了嘴不说话。文华追问道,你一天吃多少粮?鲜于杰说,这你不用管。文华说,告诉我。鲜于杰说,我的粮足够了。文华不依不饶地说,告诉我!鲜于杰无可奈何地说,一斤往上走吧。文华盯着鲜于杰说,你有多少粮我知道,说实话,别撒谎。鲜于杰不敢看文华的眼睛,把头低了下去,半天小声说,六两。文华心里疼得一抽搐,眼泪都快下来了,说,你是七尺男人,要备课,还要教学生,六两小米……一天够吗?鲜于杰不高兴了,嫌文华当众丢他的脸,粗鲁地说,够不够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管!说罢,鲜于杰把手中的大衣往一旁的工作人员手里一塞,拎着空包扭头就走。

文华追出赈灾粮发放点,挡住了鲜于杰的路。鲜于杰站住了,眯着眼让细细的小雨淋着。文华看着他清瘦的脸上落满了雨星儿,想伸手替他抹掉,抬了抬手,终于忍住了说,你怎么就这么傻?鲜于杰认真地说,我这也不是光帮你,我是想,这个政府不管是哪个政党执着政,到底是顺应着民心,是民族和国家新的希望,我有一份责任,不能看着它刚刚建立就垮掉。文华眼圈红了,还想说什么,一辆人力车踏着水花过来,人力车停下,陶子怡一脸慌张地从车上跳下来。

文华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对鲜于杰说,你先回去吧,有空我去看你。鲜于杰答应着离去,文华迎向陶子怡,问,嫂子,你怎么来了?陶子怡焦急地说,四妹,孩子们不见了,一个都不见了,衣裳全都脱在那儿,鞋也脱在那儿。文华说,嫂子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陶子怡说,今天一大早起来,我去孩子们房间,推门一看,屋里空空的,他们都不在了,妈急坏了,一定要我来找你。文华说,你先别急,我立刻派人去找,不会有什么事的。

小雨淅沥的街头,战争孤儿们脱去干净衣裳,换上乞丐装,赤着脚,在力子的带领下,重操旧业,沿街向路人乞讨。芒子讨到一家缸坛铺门口,对店主说,大爷行行好,给碗米。店主叹息一声说,孩子,不是我不给你,我连自己都愁着下顿,哪里还管得了你?要不,你搬一只坛子,去别处换点儿吃的吧。

芒子人小,怀里又抱着一只坛子,跑得慢,力子要帮她,她不肯把怀里的坛子交给他。力子说,你急死我了!芒子说,不!力子说,要不你抱着你的破坛子,我背你。说罢,蹲了下来。

文华和陶子怡远远地看见了孤儿们,两个人找了很多地方,身上早已被雨水淋透了。文华喊,站住!陶子怡也喊,力子——芒子!陶子怡心急,顾了嘴顾不得脚下,失脚重重地滑倒,人摔倒在雨水中,呀地叫了一声,抱住膝盖。文华站住,回过头去扶她。芒子听见陶子怡喊,回过头来,站住了,把怀里的坛子丢下,朝陶子怡跑去。坛子掉在地上粉碎了。力子等孤儿也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跑了,慢慢朝陶子怡走去。

芒子扑向陶子怡。陶子怡顾不得爬起来,一把将芒子搂进怀里说,你们急死我了。文华撩一把湿漉漉的头发,训斥孤儿们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这么让大人担心的吗?芒子抽搭着摸陶子怡的脸说,力子说,祖国没粮了,我们不想祖国挨饿,力子不让我告诉你。陶子怡的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哽咽着。文华慢慢蹲下来,把芒子接过去,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

文华派人将陶子怡和孤儿们送回孤儿院,又赶紧回到赈灾粮发放点。蔡士雄迎了上来。文华问,情况怎么样?蔡士雄说,雨这么下着,粮荒越来越严重,灾民还在往市里拥,百姓水深火热,我们的库存粮不多了,光赈灾每天就得八九万石,入不敷出。又说,已经有人饿死了。文华紧锁眉头,说,看来只能向中原局求救了,就说我们急需救急粮,让他们无论如何给我们送来。蔡士雄为难地说,求救也是白救,华北发现疫情,平绥铁路全线关闭,京汉路又被大水冲垮了,救济粮无法运到。文华说,给文司令打电话,请警备部队帮忙,让他们帮我们把粮食背回来,能背多少算多少。蔡士雄说,文司令已经带部队出发了。

莫千等在《大江日报》馆楼下,樊迟歌匆匆从楼上下来,问莫千,莫叔叔,您找我?莫千说,我读了你关于粮荒的那几篇文章,写得很有感情。樊迟歌不好意思地说,这一回,我说的都是实话。莫千说,迟歌,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不用背那么大的包袱,粮荒下来,不管你是什么党、什么信仰,都是一块儿饿的。樊迟歌松弛了,说,莫叔叔,您能理解我太高兴了。又问,您找我就是为这事儿?莫千说,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有一件事我琢磨了几天,没处说去,想想只能来找你。樊迟歌说,你说吧。莫千说,是这么回事儿,前两天铁厂去粮铺里拖粮,听拖粮回来的工友说,史家从黑市上倒了一批粮,还是赈灾粮,史先生是好人,这种缺德的事他绝不会干,可史鸿庭这个人,做事就不那么地道了,现在已经有不少人饿死了,他还惦记着赚黑心钱,这事儿,谁也看不下去。樊迟歌说,我明白了,这事你就交给我吧,我来处理。莫千说,迟歌,不管怎么处理,得占情占理,别捅娄子。樊迟歌说,你刚才不是还说,这种事谁也看不下去吗?这个娄子我还非捅不可!

樊迟歌和莫千分了手,决定去公安局报案,走到公安局大门口,想想杜来峰这段时间见她像见仇人,老是躲着她,又犹豫了,转身回到报馆,将莫千提供的情况写了一份材料,用信封装好,出门叫了一辆车,直接去了物资接管委员会,将材料交给了蔡士雄。

樊迟歌刚离开,文华就回到物资接管委员会,蔡士雄不敢怠慢,立刻向文华汇报,说记者樊迟歌送来一封信,揭发史家面粉厂从黑市上倒了一批赈灾粮食。文华看过材料,问蔡士雄,她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蔡士雄说,据她说,是史家的一个职员揭发的,消息绝对可靠。文华生气地说,这个史鸿庭,从国营公司进粮不卖,做假账,还倒买倒卖赈灾粮,分明是胆大包天,和政府作对,不给他一点儿厉害,他是不会老实的。两人正商量着对策,一个工作人员喜形于色地过来报告,说王铎经理来电话,部队已经将第一批粮食运回来了。

文华赶往粮食交易所,警备部队和公安部队的战士们累坏了,一个个瘫在那儿,脸上干了壳的泥土都没力气揭,工作人员领着脚夫们往仓库里扛着粮包。文华问杜来峰,文达在哪儿,杜来峰说一进城就赶回军管会处理工作去了。文华说,来峰,你回来得正好,我这儿有一件事,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文华就给杜来峰讲了樊迟歌信上的事。杜来峰有些意外,说樊迟歌的举报可信吗?文华说,怎么不可信?杜来峰看了看四周没人,对文华说,自己的同志,你又是领导,说点过分的话你最多批评我一句,她是属马蜂的,我可挨过她蜇。文华说,她属什么以后再说,事情不是她编出来的,是史家的工友透露的,情报绝对可信。

杜来峰就喜欢干这种事,既然有物资接管委员会主任下了命令,哪有他不干的?立刻过去,把公安局的人一脚一个踢起来,相互搀扶着集合了队伍,直奔史家联号粮铺,进门先堵住粮铺里的工友,按照材料上提供的情况,启开粮仓。文华和杜来峰先奔粮仓而去,进去到处翻赈灾粮包,翻了半天没翻到,倒是顶了棚三丈高的粮食堆滑下来,差点儿没把两个人埋进去。文华有些挠头,张纪机灵,抓了个工友过来,问粮食是从哪儿来的,工友被当兵的吓住了,打摆子说,国营粮站也有,黑市里也有,自己是吃苦力饭,只有掌柜的才说得清。杜来峰让人到处找掌柜,掌柜黄经理早溜号了,文华想了想说,是不是赈灾粮,反正是从黑市里倒回来的,都是违反政府规定,先扛出去再说。

樊迟歌是早知道消息的,这时赶来要采访杜来峰。杜来峰躲开了,支使张纪去应付樊迟歌。张纪捞到一回接受记者采访的机会,乐坏了,先去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用水把头发抿齐了,风纪扣扣好,问樊迟歌,这样行不行?樊迟歌说不照相,你就说说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张纪说你采访杜大队长的时候都照相,怎么采访我不照了?樊迟歌就解释说,那要看什么样的稿子,采访对象是谁,比如这回的稿子,新闻对象是史家,要照相就照史家的人,即使给张纪照了也白照,上不了报纸。张纪这才知道自己不光相照不上,还不是稿子的主角,有点儿遗憾,但也知道好事不能全占了,就站直了,把腰叉上,提了气有模有样地说,城里缺粮,老百姓没吃的,这帮不法粮商跟耗子似的,太可恶了,非打击不可!

黄经理一见公安的人进了粮铺就溜了号,溜去向史鸿庭报信,史鸿庭急匆匆随黄经理赶来,气咻咻责问杜来峰,说,你们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吧?杜来峰说,过分不过分,一会儿你和物资接管委员会说去。史鸿庭说,说我作奸犯科,你得依情定罪,我史家以银易粮,何罪之有?杜来峰不睬史鸿庭,说既然拿你,当然有拿你的道理,你不用在这儿喊冤,留着精神,有地方让你说话。史鸿庭说,你们要拿出证据来!杜来峰说,证据会拿出来的。又说,我提醒你,这扛走的粮食袋你让人点好数,别到时候耍赖不认账。

樊迟歌采访完张纪,看了杜来峰一眼,并不过去。杜来峰朝樊迟歌看了一眼,想想自己有点儿过分了,于是撇下史鸿庭朝她走了过去,说,谢谢你给我们提供情报。樊迟歌说,有人因为饥饿而死去,有人却在拿人命换钱,遇到谁都会这样做。杜来峰看樊迟歌,樊迟歌也看着他,两人释然地笑了。樊迟歌说,今天上午在教育工会座谈会上,我问了你们林主任,政府靠什么渡过粮荒,你猜他怎么对我说?杜来峰想也不想地说,他会下令,让留守部队和军管会再勒紧一环腰带,把省下的粮袋送往粮食局,支援政府渡过粮荒期。樊迟歌有些惊讶地说,你们怎么会是一副口气?杜来峰咧嘴笑,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樊迟歌说,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杜来峰说,你不相信我们会这样做、我们能够这样做。樊迟歌摇头说,不,我在想,你们的确与别人不同。

史鸿庭拦不住杜来峰,转身去了商会,把堂兄史鸿昌一拉,去了军管会,找到林然,不说公安局,只说解放军都带着枪,擅闯史家联号粮铺无章封扣粮食,那叫光天化日下持械抢劫。林然要秘书接通文华,在电话里问明情况,先把史家兄弟俩打发走,然后通知当事人文华和杜来峰速到自己的办公室。

文华和杜来峰一进林然的办公室,林然劈头就问,你们这是违反改造民族资本政策知不知道?文华反问,史鸿庭在黑市上倒买倒卖粮食,这算不算违反政策?林然说,如果他真的倒买倒卖了粮食,那就算,你得先把证据拿出来。林然把手伸向文华,说,证据呢?你总不能把一个工友随口说的话当证据吧?杜来峰不安地看文华一眼,文华比杜来峰冷静,说我现在还没有你要的证据,可盘龙市几十万人没粮吃,他史家囤积那么多粮,我们就算借还不行吗?林然说,行,只要你向他借,他也同意借,可你们是借吗?你们那跟抢有什么区别?文华知道自己手中没有确凿的证据,事情处理得是有点草率了,但已经做了,要她向史鸿庭低头万万办不到。她说,非常时期,物资接管委员会有权这样做。林然说,可你没权去抢,更没权把你自以为是的权力强加在任何人头上!文华说,我想不通,性命攸关,见死不救,他们史家伤天害理到这种程度,你不但不动情,还这么袒护他们,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林然说,政权不是靠感情建立的,也不是靠巧取豪夺建立的!百姓看什么?他看的不是你这个政权姓什么,你举着拳头喊什么口号,你向他们许了什么愿,他看的是你定下的法令,自己是怎么执行的!文华说,我算知道了,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林然说,你说对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有任何感情,现在你们执行命令,从史家面粉厂运出的粮食,一粒不少,全部归还史家,并且向史家人道歉,接下来你再去找你的证据。

文华和杜来峰站在那儿不动。林然朝两人瞪眼,说,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文华气冲冲离去,杜来峰看林然一眼,也转身走出办公室。文华再生气,林然的命令不能不执行,人在楼下等着,等杜来峰出来,两人也不说什么,憋着一肚子的火,带着原班人马把从史家联号粮铺里查运出的粮再往史家粮铺里运。

史鸿庭守在粮铺里,端着茶盅坐在躺椅上,他是拿定了主意要看军管会怎么处理这件事的,看见运粮的大车驶来,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黄经理和史家的仆佣们听见大车的喇叭响,都拥了出来,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往车下卸粮的公安战士。

杜来峰把最后一袋麦子扛上包堆,恨恨地往下一甩,阴着脸带着战士们朝外走。史鸿庭从躺椅上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茶盅,说,喂,你站住。杜来峰站下了,回头看史鸿庭。史鸿庭说,把你的衣兜清一清。杜来峰说,干嘛?史鸿庭说,你们不是讲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我怕你犯纪律。杜来峰说,放心,我怎么进去,怎么出来,一粒粮食也不会动你的。史鸿庭说,好志气,好决心,那就劳劳大驾,给自己闹一个清白吧。杜来峰说,你没有权力这么要求我。史鸿庭说,我那不是要求,是请求,你总不能让我讨不上你的清白,一辈子耿耿于怀吧?

杜来峰想,树也上了,鸟窝也掏了,鸟蛋也砸了,横竖都落了下来,不能再让对方日后翻舌头说刨了他的树根子,这么一想,气呼呼地清自己的衣兜,清一只,空的,清一只,兜里装着笔和小本儿,再清一只,他愣了一下,手在兜里揣着没掏出来——他手里抓住了一把麦子,那是他省下来打算留给杜小欢的一点儿口粮。

史鸿庭眼贼得像耗子,一根兔毛在风里飘着都能看清了,说,怎么不动了?拿出来呀?杜来峰慢慢地把手拿出来,几粒麦子从手掌缝里滑出来,落在地上。史鸿庭冷笑道,没想到,你也会雁过拔毛这一手。杜来峰申辩,这是我自己的口粮,没舍得吃的。史鸿庭说,撒谎,你让人看看,就你这样的肚子,一头牛也能撑下,能让粮食省下来?杜来峰急了,说,这粮食真是我的!史鸿庭冷笑道,你要真饿,我就替你撒个谎,这点儿粮就算你的——我送你的,你也别往外掏了,拿回去熬点儿粥喝吧。杜来峰欲辩无辞,一气之下,把兜里的麦子翻出来倒在粮堆里,转身冲出粮库。

史鸿庭看着杜来峰的背影冷笑,笑过以后转过头来,见文华正恨恨地看着自己。史鸿庭摊开手掌,一脸无辜地说,文主任,你是亲眼看见的,我没冤枉你们这位同志吧?我冤枉了吗?

文华和杜来峰带人离去之后,史鸿庭吩咐黄经理,尽快组织工友,把军管会送回的粮连夜转移到另一家联号粮铺里去,自己上了车,去了大哥史鸿儒的家,向史鸿儒讲述了文华带人搜查史家面粉厂的事。史鸿儒显得很震惊,说,怎么会出这种事,你是不是犯了他们的规矩?史鸿庭说,我把粮票一张张拿给他们看,哪一袋粮都有出处,和他们的指控挨不上边儿,我据理力争,说干了嘴,粮食算是回来了,可这一回要回来,保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上门,枪一指,我还得乖乖地把粮食往外扛。史鸿儒十分恼怒,说,他们凭什么这么干?史鸿庭说,凭什么?人家是政府,规矩是人家定的,枪把子在人家手里捏着,就凭这个。史鸿儒忽地一下站起来,说,这也欺人太甚了!我找他们说理去!说罢,史鸿儒气冲冲地朝外走去。史鸿庭嘴里说了声大哥你别去,人却站在那儿没动,看着史鸿儒冲出书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文华从史家粮铺一出来就直奔物资接管委员会,把蔡士雄和王铎叫了回来,要他们想方设法弄到史鸿庭从黑市倒买倒卖粮食的证据。蔡士雄问为什么不让公安局办这事儿?文华说你没见杜来峰的可怜样儿,我都看不下去,老林在那儿替史家人说话,我不能再把杜来峰搭进去了。

地下党人有地下党人的关系和方式,蔡士雄和王铎通过粮食同业工会的人,很快把和史家粮铺在黑市上做生意的两个粮商找到了,王铎也不和那两个粮商说废话,只说你们要不配合,你们立刻回去收拾东西去别处做买卖,盘龙市你们算是混不下去了。两个粮商看得出势头,没费什么口舌就把自己卖给史家粮铺黑粮的事说出来了。文华拿到证据,转头就赶往军管会,文达是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知道后他立刻表示支持文华和杜来峰的做法,两个人找到林然,三个人很快为如何处理这件黑粮案激烈地争论起来。

文华的情绪十分激动,说,史鸿庭是明摆着欺负我们软弱,要不收拾他,他会越来越得寸进尺!文达对林然说,我已经让人在外面等着了,只要你点头,我就下令动手,把粮食和人一起装车带来,这回跑不了他们!林然说,你们在没有任何证据之前上门扛人家粮食,已经很被动了,你们还想干什么?还想把娄子捅大?文华说,现在证据已经拿到了,我们找到了卖那批粮给史鸿庭的粮商,他什么都说了,那批粮板上钉钉是违法粮!林然说,找到了也不行,两个粮商你给我放了,什么话也别提,就当没有这事。文华不明白,说,没有证据你要证据,证据有了你又放人,这是为什么?林然说,牵涉到史鸿儒的事,必须慎重。文华说,你干脆直截了当说,有没有证据,对史家人根本没意义!林然说,你说的没错,目前是这样。文华说,你没有看到杜来峰是怎么受人家污辱的,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省下那点儿粮食,到头来让人当成了贼!这种事你就不慎重了?!文达说,史鸿庭在香港就挑唆史鸿儒不要回大陆,他是憋着劲要和共产党干,这种人要不收拾,共产党还有什么威信?林然说,拿掉史鸿庭很容易,可那会让史鸿儒对我们的政策产生怀疑和抵制。文华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这么帮着史家说话?林然说,我们走的是通盘之棋,在任何时候都应该留足活眼,史鸿儒在我们进城后没有去台湾,也没有去美国,证明他还在犹豫,还在观望,他是盘龙市工商业的一只头雁,对他不能搭箭在弓。文华一指窗外,说,现在盘龙市七十万人没粮吃,每天都有人饿死街头,你的政策在哪儿?你的通盘之棋在哪儿?你的活眼在哪儿?我真不知道,你那双手想和谁握在一起?!

土豆要拦史鸿儒没拦住,史鸿儒气呼呼地一把将土豆推开,闯进林然的办公室。林然说,史先生。史鸿儒说,林主任,文主任,你们指使人闯进我的面粉厂抢粮,这究竟是为什么?文华本来就在气头上,听了这话,说,你说话注意点儿,我们没有指使任何人上你家抢粮,我们只是根据举报调查黑粮线索。史鸿儒说,狡赖!分明是打家劫舍,还要强词夺理,你们也欺人太甚了!文华说,我不知道你打哪儿听来这些说法,我只提醒你,共产党从来不干打家劫舍那一套,要真干,用不着太麻烦,一张纸条就能让你粮铺里颗粒无存。史鸿儒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转过身来对文达说,文司令,你把我从香港弄回来,红唇白齿,什么漂亮话都说尽了,早知今日,何必多此一举,我史鸿儒的粮铺就在盘龙市,你们痛痛快快拿走好了!文达看了一眼林然,对史鸿儒说,史先生,我们的同志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下贸然进了你的粮铺,但这绝非我们没有证据,现在粮食一粒不少,都退回去了,如果有什么惊扰,我代表处理这件事情的同志向您表示歉意。我想和史先生说的是,政府规定,战时粮食为统购统销物资,史先生不应该质问政府,而应该首先清理家门,然后严格执行政府法令,正正当当地做生意。史鸿儒说,你们来之前,粮市没有黑红之分,就算我的粮铺有你说的这种事,你拿什么法令来治我?不等文达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林然接过话头说,史先生这样说就有赌气的成分了。

林然那么说,文达和文华有些吃惊,按照他们的思路,林然在这个时候应该向史鸿儒表示歉意,并且帮助史鸿儒说话,林然没有那么做,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林然并不在意文达和文华怎么想,对史鸿儒说,史先生应该知道,任何政府,不管它建立在什么基础上,都不会听任它的经济政策受到漠视。共产党当然有法令在那儿,文司令去香港专程向史先生宣传解释过,想必史先生不会陌生,如果稍有懈忘,我可以说明一下,遵纪守法做生意的,我们欢迎,想要和政府唱对台戏的,我们决不允许。史鸿儒冷笑了一下,说,我的粮在粮仓里躺着,一没招人,二没伤人,何为违法?贵政府硬要说这是唱对台戏,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然说,史先生的粮到底有什么来头,事情总会弄清楚的。我这里只想问一个问题,史先生家贯朽粟陈,朱门酒肉,粮多得发了霉,只能拿去喂猪,可史先生知不知道,你那些工友们家里有多少存粮?他们锅里煮着什么,靠什么过日子,靠什么替你史先生拼了命赚钱?史鸿儒问,什么意思?林然说,盘龙市粮荒猛如豺狼,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人心都是肉长的,史先生应该有起码的良心,流离失所的灾民顾不上,至少关心一下辛辛苦苦为你赚钱而又吃不饱饭的工友,而不是为自己并不存在的委屈奔走呼号,错上加错。史鸿儒愣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林然并不给史鸿儒铤而走险继续往下赌气的机会,冷着脸把目光从史鸿儒那儿移开,转过身说,我的话,史先生三思,我们还有工作要谈,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土豆,送史先生回去。

土豆进来,向史鸿儒示意。史鸿儒的锐气被林然打了下去,不能再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跟着土豆走出办公室。文达和文华对视一眼,小声对文华说,这只老狐狸。林然转过身来看着两人问,你们在说谁?文达站直了,面无表情地说,什么也没说。

史鸿儒回到家里,家里人都在客厅里焦急地等着,见史鸿儒回来,迎了上来。史鸿儒十分不高兴地埋怨史鸿庭,说,鸿庭,你们到底做下了什么,让政府拿住了,害我受此一辱?史鸿庭不知道史鸿儒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站在那里不吭声。史百卿在一旁说,别的先不说,咱家违反政府规定囤着粮不卖这是事实,拿到哪儿说都是我们理亏。史鸿儒恼羞成怒地说,你把书给我念好,别的事少掺和。史百卿说,爸,不是我要掺和,是我们家做事太缺德,除了粮仓里的老鼠,谁也看不下去。史鸿儒拍桌子说,你想教训我?史百卿一点儿不给父亲面子,说,我没有教训您的意思,可您也不能老这么护自家的短,要是再不接受教训,继续与政府作对,那您迟早会成为人民的敌人,受到人民的唾弃!

史鸿儒想也没想,扬手给了史百卿一记耳光,把史百卿打懵了,史鸿儒自己也懵了。史鸿庭没想到一向儒雅风范的大哥会动手打人,说,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史百卿捂着脸仇恨地看了看史鸿庭,再看了看史鸿儒,说,这是一个罪恶的家,让我憎恨的家。史鸿儒本来还对动手打儿子的事有愧疚,一听史百卿这么说,勃然大怒,说,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去找你的光明去!史百卿看了史鸿儒一眼,转身冲出书斋。史鸿儒冲着史百卿的背影喊,走了就别回来!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柳十三欲去追史百卿,被史鸿儒气咻咻地叫住,说,别管他!让他找他的人民去!

书斋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史鸿庭说,大哥,百卿一个孩子,不懂世道,是受了委屈。史鸿儒瞪史鸿庭一眼说,事情弄成这样,都是由你引起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史鸿庭一脸无辜地说,不是我择责任,咱自己家的事,就算出点儿格,屋檐下的话屋檐下打住,不往外张扬,军管会怎么就知道了?史鸿儒说,政府说过不许走黑市粮,你拿政府的话当涮锅水,还能怨谁?史鸿庭说,这一行谁不这样做?过去惹过谁了?咱家要不这样做,手心里数粮粒儿,能攒出金仓银仓来?要说不昧心能挣上钱的,也就是庙里的泥菩萨了,可人家是没嘴的,吃了谁的、能不能还愿,哪个香客知道?史鸿儒不耐烦地说,别藏藏掖掖,有话直说。史鸿庭说,咱粮铺里那批囤粮,知道来龙去脉的人没几个,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他的都是信得过的自家人。

史鸿儒听史鸿庭那么一说,拿眼睛看史鸿庭,问道,你什么意思?史鸿庭接了史鸿儒的目光往一边递,递到站在一旁的莫千那里,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倒是做了这事的人,自己心里有数。史鸿儒把目光移向莫千,问,老莫?莫千并不抵赖,老实承认,说,黑市粮的事是我向军管会报告的。史鸿儒有些不相信,说,是你?莫千说,城里断了粮,二先生囤着粮不让卖,我看不过去,就给军管会递了个信儿。史鸿儒觉得自己被出卖了,颤抖着嘴唇说,为什么不先对我说?莫千实在,不肯绕着弯走,说,都知道您袒护二先生,我就是对你说了,你也会把这事遮掩下来。史鸿儒生气了,举起手来指着莫千,又放下了,说,老莫,我待你如何?莫千说,恩重如山。史鸿儒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背后拆我的台?莫千说,富人厌膏粱,穷人肠藜苋,我看不惯。史鸿儒冷笑一声说,这么说,你一直拿我当以蜡代薪的石崇,是恨着我了?那你还呆在我这儿干什么?既然看不惯,你投靠共产党去,你也革命去!史鸿庭在一旁接了话说,老莫,史家容得无能,容不得无情,像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史家的饭碗看来不适合你端,你还是择高枝去吧。莫千看史鸿儒,史鸿儒把脸转过去。柳十三忍不住,提醒史鸿儒,说,老爷。史鸿儒像是没听见,不表态。史鸿庭说,莫千,还呆着干什么?等送行酒呐?莫千无奈,羞愧万分地离去。

史鸿儒扬了头看堂前的那幅“三心一静,四相俱无”的条幅,痛苦地说,怎么会这样?史鸿庭说,我早说过,共产党是好庖丁,知道什么地方下刀子不出血,这莫千看着有骨气,也是个看见奶大就叫娘的,让他走人没错。正说着,俞韵之冲了进来,问,卿儿去哪儿了?鸿儒,你把卿儿怎么了?史鸿儒不说话,史鸿庭避开俞韵之的目光。俞韵之看柳十三,说,十三,卿儿呢?柳十三不敢不报,说,回太太,少爷刚走。俞韵之问,去哪儿了?柳十三答,少爷没留话。俞韵之跺脚说,还不去把他给我找回来!柳十三欲出去,史鸿儒叫住他,一脸冰冷地说,不许找他,谁要去了,就和他一样,给我从史家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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