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婴儿似的噙住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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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渐渐亮了,蓝色的寂静的冰雪泛出本来的洁白,三只圆头圆脑的雪雀从江那边一起一落地飞来,飞到小树林上空,落下,脆生生地啁啾几声,岛上的沉静被打破。挂满了冰凌的树枝抖动了一下。落下一片雾蒙蒙的雪粉。雪粉掉在乌力天赫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侦察分队是凌晨1点多钟进入伏击点的。

从2月6日到25目,苏联边防军连续五次越过乌苏里江主航道,入侵和挑衅事件不断升级,为了防止事态扩大,中国边防军暂时停止了上岛巡逻。苏联方面立即大肆宣传,说中国退出了达曼斯基岛(即珍宝岛)。进一步证明该岛是苏联的领土,如果中国边防军再敢上岛,就将使用武力解决。中国方面很快做出反应,命令边防军继续上岛执行巡逻任务,同时准备武力反击。陆军133师侦察分队、陆军77师一部、会江军分区一部奉命支援珍宝岛边防站。133师侦察营在全营中挑选突击队员,三连九排二班长乌力天赫头一批被挑上。

乌力天赫已经是入伍十一个月的老兵了。几个北京的老知青帮了他的忙。他们替他编造了一份履历,为此他的年龄和下乡经历被适当地做了一些夸大和置换。你最好被苏联人打死,要活着你也活不好。那几个老知青感慨地说。他还是露了馅儿。新兵下连的时候,营里的周营长把他提到吉普车里,严严实实地审了一通,审完发了半天呆,发过呆下车撒尿,撒完尿回到车上,问他是不是鞑靼人。他说算是吧。周营长闷声闷气说了一句话,兄弟阋墙,蕨薇不再,还说个屁,互相残杀吧。他后来听说,周营长的父亲几十年前在苏联待过,曾在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顿河骑兵军当过兵,是布尔什维克的英雄,所以周营长才说兄弟阋墙的话。他听过后默默地想,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一半克里米亚人的血液,一半蒙古人的血液,我算谁的兄弟?

乌力天赫并没有去广东,他是托回梅县探亲的排副把信带到广东把信投进邮筒的。

天已大亮,风一刮,乌苏里江上露出晶莹的冰面,太阳再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个时候是最困的时候。乌力天赫看到自己班里的士兵小秦眼睛睁不开,脑袋一顿一顿地,像只从山上滚落下来失血过多的山羊。他悄悄捏了一只雪团,向小秦投去,把小秦打醒。现在他更紧张了。

大约早上6点多钟,乌力天赫看见苏联境内下米海洛夫卡边防站方向开来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岛边停下,下来几名苏军,有两名军官朝岛上走,走出一段路,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我军指挥组那边传过命令,不要动,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暴露目标。两名苏军军官吵了一阵儿,有人叫他们,他们气呼呼地往回走,上了车,开走了。乌力天赫松了一口气,悄悄把手指从扳机上松下来。

一个小时后,按照事先计划,虎林边防站站长孙玉国带着第一巡逻队上了岛,另一排长带着第二巡逻队走在后面,照应第一巡逻队。两支巡逻队出现没多久,苏联方面开始动作。两辆装甲车、一辆军用卡车和一辆指挥车,风驰电掣地冲上岛子,在岛子东头堵住了中国方面的巡逻队。从卡车和装甲车上跳下七八十名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士兵,枪端在手上,去撵巡逻队。

指挥组那边又传来命令,苏军没有带大棒子,全体都有,准备作战。乌力天赫神经绷紧了,将卧着的56式半自动步枪立起,打开闭锁,手伸进怀里试试子弹袋是否冻住,然后摘下右手手套,婴儿似的把食指噙在嘴里,让它活动开。

“这是中国领土珍宝岛,请你们立即离开!”

“这是苏联领土达曼斯基岛,你们是侵略者。必须立即离开这里,退回到你们自己那一方去!”

“我们在执行正常的巡逻任务,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任务!我再说一遍,这里是中国领土,应该退回去的是你们!”

“我也再说一遍,这是最后的警告,你们必须立即离开!”

中国巡逻队凌乱地向岛西退去,撩开深及小腿的积雪困难地小跑。苏联人步步为营,二三十名士兵追上来。指挥组那边传来命令,松弛保险,准备战斗。

乌力天赫无声地咧了咧嘴,把右手食从嘴里取出,套上扳机,移动枪口,在准星中套住了目标。那是一个年轻英俊的苏军士兵。乌力天赫突然心头一动。如果母亲没有在几十年前来到中国,也许他现在就是准星里套住的那个年轻的苏军士兵!他的准星有些颤抖。

“命令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这是苏联的领土……”

“中国方面强烈抗议……”

“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

枪声响了。两个点射。然后是两支AK-47突击步枪同时连射。六名中国边防军士兵跌倒在雪地里,四名挣扎着,两名当场阵亡。

兔崽子!指挥组那边鸣枪了。乌力天赫屏住呼吸,几乎在指挥组的枪声响起的同一时刻,他扣动扳机,打出一个单发。子弹在目标脚下激起一团雪粉,对方立即趴倒在地,开始还击。乌力天赫脑子里完全没有了思维,枪口移动,很快套住下一个目标,这回他连续扣动了两次扳机。他在准星中看见一名准备在雪地里架设机枪的年轻苏军士兵抚住额头,转动脑袋到处看,然后两臂一伸,摔倒下去,钢盔滚出老远。

双方的枪声和战术口令声响成一片。

冲,冲上去,一个也别放走!指挥组那边喊。会江军分区一个副连长带着几名士兵冲了上去,刚出小树林,就被苏军发现,急速的火力扫射过来,副连长当场被打倒在地,卡在树杈上不动了。

乌力天赫也带着自己的半个班上去了。即使有些慌乱,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没有从小树林的正面出击,而是领着人多绕了一脚,绕到树林北边,从那里插了出去。

一出小树林,他们就遇到了十几个退下来的苏军士兵。乌力天赫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和敌人相遇,双方相隔不过三十米,乌力天赫的血液凝固了,没有采取任何保护姿势,站在那儿连射数发。他身后的士兵也纷纷开火,一下子打倒了四五个,剩下的苏军士兵连忙往回跑。

乌力天赫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领着人追上去。岛子中间的一挺机枪响了,离乌力天赫最近的小秦身子往前一蹿,短促地叫了一声,坐倒在地上。乌力天赫反身回去,扑在小秦身上。小秦的胸口像早春挖开的稻田,一汪一汪地往外涌着新鲜的血浆,嘴张了几下,没说出话,头一歪,咽了气。

看住他!乌力天赫浑身痉挛,喘着粗气,尖着嗓子对一名士兵叫。手上的血浆往身上一揩,抓起枪跳起来,猫着腰向机枪奔去。在机枪手换弹匣的时候,他怀里的AK-47开了火。他扣死扳机,苍白着脸抵御住突击步枪剧烈的后坐力,把整整一匣三十发子弹不停顿地打出去。那挺机枪再也没有响。三个机枪手全都趴在那儿不动了。

一辆苏军装甲车从岛子东头绕到岛子北头的江岸上,企图包抄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指挥人连续发射了三发火箭弹,因为没有经验,手忙脚乱,没打中。苏军的装甲车退了回去。

形势发展对中方有利。中国边防军仗着地势和人数的优势,开始分头解决对手。苏军很快被分割成几支,大多数被打散成了单兵,在雪地里麂子似的飞奔。岛上到处是枪声,间或有手榴弹的爆炸声。苏军由装甲车掩护,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主航道上,上了装甲车,撤回苏联一方。

指挥组的撤退信号响起,催促动作快,往回撤,别让对方的炮火覆盖住。乌力天赫浑身都是硝烟,棉衣被荆棘剐破了几处,棉裤上被子弹穿了一个洞,绽出一朵焦黑的棉花。他气喘得厉害,只是不再发抖,而且口渴,汗水顺着背往下淌,喘气的时候能听见气管里发出尖啸声。他迅速清点了一下带上去的半个班:牺牲一名,负伤两名。他让没挂彩的士兵抬着小秦,搀扶着伤员,迅速向岛下撤退,他在后面断后。

他们很快从战场上撤下来,刚离开,身后就中了好几发炮弹。

2

参战部队下了岛,在公路边陆续聚集。指挥组下令原地休息,清点伤亡情况。一查,死伤不少,其中有两个连级干部。大家都累极了,还被死亡的恐惧紧抓着,脸上没有血色,站着的或躺着的,都在那儿哆嗦。几个干部围在一起,议论刚才战斗的事儿,又说县里反修办担架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来。其他的人不说话,呆鸡似的,有人从兜里摸出饼干来啃,有人从地上抓雪吃,解渴。

乌力天赫默默地回到自己班里。饼干吃完了,班里的士兵都坐在那里在发呆。有人把棉衣往紧里裹,汗冻住,冷得人发抖。小秦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只胳膊弯曲着,另一只胳膊搁在小腹上,好像想解手,没有人帮忙,自己要去抓生殖器。

到17日为止,双方在珍宝岛激战数场,苏军出动了坦克和飞机,中国军队采用炮火打击,在前沿和纵深予以拦截。苏军上岛收尸那一天,中国军队没有开枪。侦察分队几天后撤离战场。更多的陆军部队像勤劳的渔民,看着鱼汛来临。源源不断地从南边过来,朝虎林方向开去。

乌力天赫被抽调到战斗事迹报告团,住进军区招待所,整天吃炖小鱼,背发言稿。他没往材料里写他打出第一发子弹前想了什么,还有他往上冲时怎么都压抑不住的害怕。他后来才知道,珍宝岛战事发生后没几天,北京和莫斯科都发生了大规模骚动,被激怒的中国人和苏联人互相冲击了对方的大使馆,双方还拍了宣传电影。苏联人比中国人有经验,他们的电影专拍战争寡妇痛不欲生的场面,电影拿到欧洲去放,欧洲人看了电影都抹眼泪,说中国人太坏了。

乌力天赫立了二等功,拿到一枚漂亮的战功章。报告团的工作结束后,他没有回到133师,而是被军方某个部门选中,送往南方一个代号××××的秘密基地,在那里开始了他新的训练。

3

1972年夏天到来的时候。乌力天扬管教期满,走出大军山少管所。

头几天的日子不太好过,乌力天扬像一粒无所依附的灰尘,不知道该落在什么地方。

萨努娅还是没能打听到。乌力天扬从少管所一出来就打听她,想知道她关在什么地方,但没有人告诉他,好像她是一缕空气,让风一吹,消失了。乌力天扬去了很多地方。他必须找到她。他没有再挨揍。看来情况不错,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样他就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寻找萨努娅了。

乌力天扬去了学校,拿出少管所开出的证明,还有公检法军管会开出的证明,要求复学。学校革委会不认证明。他们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提供教育机会,对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有过刑事记录的坏学生,他们还没有这方面的政策。他们建议乌力天扬去工读学校,那儿是他这种人待的地方,好比厕所呀下水道呀,那里是耗子待的地方。

乌力天扬去了一趟国棉三厂,没有找到卢美丽。匡志勇被厂里抽调到湖北蒲圻,帮助建设蒲圻棉纺厂,卢美丽要照顾有残疾的丈夫,跟着丈夫去了蒲圻。他们把女儿丫丫带走了,把乌力天时当成另一个丫丫,也一起带走了。

乌力天扬夜里起来,去公共厕所小解,被人堵在厕所里。大晴天,那个人穿一件雨衣,从头罩到脚,像罗宾汉似的突然出现在乌力天扬面前,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又突然消失掉,把乌力天扬吓得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孩子,你爸爸有可能解放。再忍忍吧,快过去了。”罗宾汉说。

根据《人民日报》社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传达出的中央精神,在总部调查组的参与下,基地文革小组对乌力图古拉做出结论,乌力图古拉定性为犯了严重错误的同志,根据团结——批评——团结的教育公式,被谴送到湖北麻城五七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乌力天扬不在乎乌力图古拉解放不解放。他就是一辈子不解放也没什么了不起。爱解放不解放。乌力天扬这么想。

乌力天扬那几天有一顿没一顿。幸亏修缮队的那间房子没人肯住,没给收回去。鲁红军先出来一年,一直数着日子等他,等他出来后,鲁红军隔三差五地给他送点儿吃的来,主要是武昌区委食堂里做的馒头,还有生萝卜什么的,乌力天扬总算有个落脚处,不至于饿死。

鲁红军也没回学校。他爸爸恨不能拿菜刀劈了他。你一只兔子帮黄鼠狼下什么套子?你又不是吃鸡的命!他爸爸这么骂他。鲁红军在家里待不住,成天往基地跑,知道很多事情。简小川上了武汉大学,读的是哲学系;汪百团的小妹妹汪大庆和简明了谈了几天恋爱,现在和高东风谈恋爱,当然是瞒着两家大人,但简明了非常肯定地说,他已经把汪大庆给睡了;邱义群在武斗中被打死了;又有一拨儿孩子当了兵……如今基地的孩子分成两拨儿,一拨儿的头儿是罗曲直,另一拨儿的头儿乌力天扬肯定想不到,是高东风。罗曲直向鲁红军表示,鲁红军可以作为有生力量加入到他那一拨儿去,以抑制职工孩子的嚣张气焰。鲁红军没答应。他觉得他爸爸的话有道理,他吃胡萝卜,不吃鸡,犯不上帮黄鼠狼下套子。他准备养金鱼,用金鱼去换钱,贴补家用,缓和一下紧张的父子关系。

鲁红军向乌力天扬透露,林彪反革命事件暴露后,简先民被召去北京参加学习,离开基地好几个月,一直没有回来。罗曲直告诉鲁红军,有一天晚上,他听见他爸爸和北京通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简先民,因为他爸爸一直在说,好的政委,明白了政委。他爸爸通过那个电话以后情绪不好,唉声叹气地对他妈妈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两,简先民这回非垮不可,我算跟错人了。

“爱垮不垮。”乌力天扬冷漠地说。

“你不想报仇?你应该报仇。”鲁红军的意思是,他自己犯不上帮黄鼠狼下套子,但乌力天扬不一样,得下套子。而乌力天扬是他的生死朋友,如果乌力天扬需要,他愿意帮他把这个仇报回来,“我们去捅了简先民!我攒了好几把家伙,都开过刃。捅不了他就捅简小川和简明了,看谁读哲学!谁睡汪大庆!”

乌力天扬眯着眼睛往天上看。黄昏时分,暮色渐次来临,光线十分柔和,天空如同婴儿,一切都呈现出等待的样子,观望的样子,需要唤醒的样子。这种样子是安静的,仿佛一幅洗过一遭的水墨静物。只有暮色懂得那以前涂抹过什么,那之后孕育着什么。

“不。”乌力天扬说,“没什么仇可报。我没有。”

4

乌力天扬吃生萝卜吃得拉肚子,拉了好几天。那天好容易止住,肚子空空的,想吃东西。他给自己煮粥,刚煮好,正吃着,简雨蝉来了。

吱呀的门如佩瑶叮咚。两年没见,简雨蝉长成大姑娘了。个头儿高了不少。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确良裙子,脚下是一双小红皮鞋,翘翘的小鼻头上冒着汗珠,缩着脖子,不断地哈着手指,活像一只在咸水湖边疯疯癫癫觅着食的美洲红鹗。

“以为你让人打死了呢。”简雨蝉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两条长长的细腿还像小时候那样,吊在那儿不安分地晃悠着。

“打死了,又活了。”乌力天扬蹲回地上,端起吃了一半的粥,稀里呼噜地喝。

“鲁红军说你在里面混得不错,谁都怕你。”简雨蝉脸颊上酒窝一闪,用撩人的目光看着乌力天扬,满是快乐的口气,“没剩几颗好牙了吧?”

乌力天扬不屑回答,故意把汗衫卷起来,撩到胸上,露出两排可怜的肋骨,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一只眼睛,继续喝粥。

“喏,烟券。能买两条好烟,两条孬烟。知道你学会抽烟了。我爸的特权。”简雨蝉把一张烟券丢在床上。它像一只枯叶蝶,百无聊赖地躺在那儿不动。

“听说你爸要垮台。”乌力天扬冷酷地说。

“爱垮不垮。”简雨蝉一仰脖子,把额前的散发甩到脑后。

乌力天扬抬头看了简雨蝉一眼。那是他对鲁红军说过的话。这么说,他和她是一路货色。因为这个,他看得仔细了点儿。一个漂亮绝伦的小美人儿,闪亮的眸子,脸上有几颗俏皮的雀斑;散开的裙摆,兔毛一样干净的短发。污秽的房间里突然充满了苹果甜蜜的味道。乌力天扬兴奋起来,粥碗往地上一丢,用脚扒拉到一旁,开始不着边际地吹牛,满嘴的下流话,夸张地放声大笑,全身抖动起来,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反正,能让自己怎么粗野就怎么粗野。

简雨蝉懒洋洋地听着,噘了嘴吹头发。她的嘴唇就像两片娇嫩的花瓣一样诱人。她不光是个冷酷的女孩,还是个放荡的丫头。她怎么能这么放荡呢?乌力天扬喉咙里涌起一阵焦渴的痉挛,这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我走啦。”简雨蝉突然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乌力天扬还蹲在那儿,有点儿猝不及防,嘴边的粥米粒儿还沾在那儿。简雨蝉从乌力天扬的腿上迈过去。乌力天扬伸手抓住她的小腿。咦。简雨蝉说。她低下头看乌力天扬,就像看见了一只大脚蚊子雄心勃勃地振着双翅朝大海深处飞去的雨燕,充满了对飞翔理解的困惑,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转世投胎变成一头猫熊。一绺光滑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鼻尖上沾着一星儿汗。

乌力天扬被简雨蝉看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地把她的小腿往怀里抱。光洁的小腿很滑,好几次从他的手里滑掉,他又重新抓住它。她僵硬着,站在那里不动,厌恶地撇了一下嘴。你是胆小鬼,什么事都干不好,什么事都干不成,我向毛主席保证,没有人会喜欢你,真的。他的脸被裙角拂动着,怒气渐生,呼吸急促,顺着小腿往上爬,站起来,脸贴脸,把她推到床边,推到床上仰着。你敢强奸我吗?有本事你强奸我。他在床边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被一堆生火的柴绊倒。他像害怕兔子从胯下跑掉的猎人似的,扑上去,按住她。她根本没有逃跑,只是在他把嘴凑到她脸上来的时候,用力把脸扭到一旁。不让他脏乎乎的、嘴亲上她。他在她身上不着边际地拱了几下,慌里慌张地去扯她的裙子。哎呀!她被拉疼了,身子往上挺了挺,很烦躁地皱了皱眉头。他迟疑了一下,停了下来,像翻了塘的鱼似的大张着嘴。喏。她指了指裙子他看清了,裙子的前面有一排蛋黄色的有机玻璃纽扣。他松开裙角,笨拙地去解纽扣。纽扣滑溜溜的,老是从他手指间滑开。像在嘲笑他。他就是有十个手指头,就是会告状、栽赃、诬陷、耍赖、亡命,也对付不了这几个有机玻璃纽扣。他能感觉到她被他压疼了,她不舒服,极不耐烦,在努力忍着。他失去了控制,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忙乱中完成了他生命中第一次有伴侣的射精。

安静了一会儿,简雨蝉把乌力天扬从自己身上推开,从床上爬起来,弯腰拉上一只脱了脚的鞋,直起身子,拉好裙子,扑拉了几下短发,回头看了一眼趴在那儿像一只奋不顾身死掉了的旅鼠似的乌力天扬。

“闹够了?你个强奸大王。我妈要你明天去一趟。去我家。不用怕我爸。他不在。他在北京等着垮台。”

门呼扇了两下,关上。乌力天扬慢慢坐起来,万念俱灰地褪下弄脏的裤头,用被单擦干净身子,套上外裤,顺手把飘落到地上的烟券捡起来,揣进裤兜,拉开门,走到屋子外面,靠着墙,慢慢坐下,看天上的星星。

广袤的夜空就像一个巨大的子宫,那些星星就像一些来路不明的生命。乌力天扬想,宇宙到底有多大?能装下多少生命?它装下了那么多的生命,有干净的,也有肮脏的,它怎么来分辨呢?要是子宫自己有时候干净,有时候肮脏,它还需要分辨吗?那么,他算什么样的生命呢?

乌力天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抽动了一下鼻子,脸上流淌下一行肮脏的泪水。

5

黄昏到来的时候,被江风吹得头发蓬乱的乌力天扬站到简家的客厅里。方红藤看着面前这个孩子,一对招风耳,肤色黝黑,宽肩膀,宽大的颧骨,身子精瘦,长胳膊长腿。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差不多快要度过孩子的蛰伏期了。他默默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深谷里的羊羔对豺狼的仇恨。有一刹那,方红藤觉得有点儿害怕,她甚至不敢走过去关上客厅的门。

“明天早上5点,你到中华路码头轮渡售票处等着,有人带你去看你妈。”她对那个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说,“那个人不认识你。你把左边的裤腿卷起来,别到处走,他会过来问你的名字,还有你妈的名字。你告诉他,然后什么也别说,跟上他。别问他的名字,别提任何问题,他不会告诉你。也别对人说起这件事,我不会承认的。记住,早上5点,中华路码头轮渡。”

早晨的露水很大,5点钟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个男人朝乌力天扬走来。这个时候,已经在轮渡码头售票处等了一夜的乌力天扬被露水浸洇得都快要发芽了。

他们乘第一班轮渡过江,在汉口王家巷码头改乘另一班轮渡。船在汉江口拐入汉江,在清冽的汉江上行驶了一个多钟头,到了汉阳县境内的某个码头,在那里下了船。那个男人丢给驾驶员一包大桥牌香烟,领着乌力天扬挤上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路很远,路上满是灰尘,乌力天扬始终闭着嘴,一句话也没说。那个男人也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男人把乌力天扬带到一个农场,找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两人小声说了几句。干部模样的人让乌力天扬跟着自己走,男人则坐到路边去,摸出香烟来抽。

“待在这儿别动,”干部模样的人把乌力天扬带到一片茶场,指了指一群正在茶林里干活儿的女人,“不许过去。不许出声。十分钟,我们回去。”

乌力天扬眯着眼,透过强烈的阳光,他看到了萨努娅。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囚服,正沿着茶垄。费力地把一篚刚采下来的茶叶往地头拖。她紧绷着脸,面容呆滞,头上有一片白花花的影子。但是,乌力天扬很快就看出来了,那不干阳光什么事儿,是萨努娅自己——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走了那么远的路,乌力天扬口渴得很。他伸了伸脖子,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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