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寻找杀死你的那个敌人

邓一光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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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北越人民军、南方民族解放阵线解放军、南越军队和美国军队的军事指挥官都知道那句出自阮氏朝廷的格言:控制中央高地者得越南。

没有比中央高地更美的地方。高地的东边是人口稠密的沿海地区;中部是丘陵地带;西边是内陆山区。一向傲慢的美国人被自己强大的军事力量所欺骗,他们不知道,他们将卷入并旷日持久地陷进与这个神秘的丛林之国的战争之中,因此蒙受美利坚合众国在20世纪里最大的耻辱。

7月21日,中国人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跟随秘密前往中央高地作战的北越人民军第65团离开了广宁省,进入胡志明小道。

陈子昆是老兵,朝鲜战争时的班长,出国前的职务是陆军连长,他不爱开玩笑,谁开玩笑他就戗谁,往死里戗。

第65团沿着胡志明小道向南,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走在部队最中间。他们的装备和北越人民军无二。陈子昆的肩章下写着他的新名字:黄克强。乌力天赫的名字是狄果。乌力天赫担任陈子昆的助手。他们的联络官是越南军事学院的武琴上尉。上士班长周延安带第一个班负责保护他们。

部队沿着胡志明小道进入南方,穿过9号公路,翻过长山山脉,进入老挝的下寮地区。在进入下寮后,部队匀速运动,每天行军十五公里,因为到下一个宿营地的距离正好是这么多。他们必须在宿营地宿营,否则会遭到毒蛇、野兽和蚊虫的攻击。部队每行军四到六天,会停下来休整一天,处理伤亡事件和治疗疾病,补充粮食。

不见天日的胡志明小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中国工程兵和越南民工在修路。一辆辆长春产解放牌汽车满载着弹药往前方运送,两轮车上装着中国制造的手雷和步枪子弹,成群结队的天津产实心橡胶胎自行车像无翅芫菁,驮着粮食和军装行驶在小道两旁。那些骑在自行车上的青年突击队员中,不少是身穿黑色紧身上衣和宽大裤子的年轻女工,或者乳房还没有发育起来的女学生。一些灰色的丛林蛾在人们头顶上飞来飞去。更高一些的地方,一批批从停泊在南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美军海基轰炸机轰鸣着飞过,去轰炸北方的河内和海防市。而中国的高射炮部队阵地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连续响起沉闷的炮击声。

“我们每向南方行进一步,就离祖国的胜利接近一步。”65团政治委员阮友春中校豪情满怀地对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说。他是一个大个子,像中国的东北人,说话喜欢用手势,很有气派。

“也离危险接近一步。”陈子昆阴沉着脸说,低头躲过一名防化兵伸向树梢的消毒喷头,把肩上的AK-47冲锋枪往上颠了颠。

“黄同志,我们不怕危险。伟大的领袖胡志明说过,世界上没有任何比自由和独立更宝贵的东西。我们的每一个战士都愿意为祖国的自由和独立献出生命。”阮友春中校听完武琴的翻译,严肃地对陈子昆说,“我们越南有个著名诗人叫素友,他写过一首诗,我背给你们听,”阮友春把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要抓住那首诗似的,“解放之路才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人的身体不能两分离,火剑不能割碎山河。”

阮友春中校在抗法战争期间是连政治委员,负过三次伤,算得上死过去又活回来的人,有资格背诵这样气吞山河的诗。乌力天赫只是奇怪,那么爱戗人的陈子昆为什么不告诉阮中校,美国人肯尼迪也说过同样的话,“美国会不计任何代价,不怕任何负担,也不畏任何艰难地为捍卫自由而战。”

2

在进入柬埔寨和老挝境内前的最后一个宿营地里,乌力天赫遇到了女民兵阮氏红锦。

阮氏红锦十七岁,战前是广宁省一家农具修理厂的工人,皮肤黝黑,眼睛很大,人瘦削,不爱说话,样子长得就像一个没有发育开的孩子。她穿着越南女孩喜欢穿的传统旗袍,宽大的白色裤子,这使得她在灰绿色和黑色的人群中像一个飘然的丛林仙女。65团中有人认识阮氏红锦。锦姐!阿锦!他们快乐地和她打招呼。阮氏红锦冲战士们笑,把头上的白色轻便帽摘下来。她的牙很白,笑起来有些羞涩。

“她是诗人。”阮友春向陈子昆和乌力天赫介绍,阮氏红锦十五岁结婚,有一个九个月大的女儿,“她的丈夫是一名人民军军官,七个月前牺牲在波来古了。”

部队宿营下来,陈子昆和古顿团长、阮发春政委、迪龙参谋长研究进入老挝阿带坡省后的行军日程。为这个他们争吵起来。陈子昆嗓门儿很大,弄得古顿团长脸色很难看。

周廷安背着冲锋枪,带乌力天赫去小溪边洗衣裳。丛林里有很多溪流,它们是中部地区的毛细血管。他们在溪流边遇到了阮氏红锦,她也在那里洗衣裳。不断有人民军的士兵到溪边来,他们站在阮氏红锦的身后,不时朝她紧身上衣下露出的一截细腰瞟上一眼,装腔作势地说着话,然后唱《进军歌》:“越南军团,为国忠诚,崎岖路上奋勇前进,枪声伴着行军歌,鲜血染红胜利旗,敌尸铺平光荣路,披荆建立根据地,永远战斗为人民,飞速上前方,向前齐向前,保卫祖国固若金汤。”这是越南音乐家文高所作的歌曲。1946年越南第一届国会上定为越南国歌。

“小胜会说话了吗?她乖吗?”周延安抢着和阮氏红锦说话。

“他是中国人?”阮氏红锦朝撅着屁…用力在水中揉军装的乌力天赫投去一瞥。她的眸子很明亮,像流星似的,一闪一闪,让人心疼。

“是我们的同志。由我负责保护。”周廷安不说乌力天赫是不是中国人,很骄傲地把冲锋枪往怀里一搂。

阮氏红锦看了乌力天赫几眼,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乌力天赫身边,把乌力天赫手中的衣裳拿走,又回到原处。她揉衣裳的动作很快,长发在细而柔软的腰间来回晃荡。乌力天赫注意到,她没有穿鞋,赤脚浸在溪水里。溪水又清又亮,她的脚趾像一群安静的鱼儿,老老实实守着她,怎么都不肯游开。

乌力天赫没事干。总不能过去把自己的衣裳抢回来。京族话倒是能说几句,可一说就露馅儿。他只好坐在古藤垂吊的大树下,等自己的衣裳。

阮氏红锦洗完衣裳,把衣裳晾在藤条上,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坐到乌力天赫身边。她斜了脑袋,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乌力天赫,像看一颗星星。她和他说话,好像是问他父母的事。不是父母,是母亲。“难过”或者“担忧”什么的。她的口音很重,他摇摇头,表示没听懂,把一只趴在脚脖子上贪婪地吸着血的丛林蚂蟥拔下来,丢进溪流里,冲她一笑。

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坐在那儿听周廷安和一群从昆蒿撤下来的孟东老乡激动地大声说话。阴暗的溪流从他们脚边淌过,有一群近似透明的无鳞小鱼儿游过来,又游走。后来阮氏红锦掏出一个笔记本,用一截短短的铅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把本子放在瘦削的膝头上,咬着嘴唇,一笔一笔地写。她实在太瘦,骨架儿跟个孩子差不多,明显能看清脖颈下的锁骨。她写了一会儿,从本子上抬起头,呆呆地看溪水,又转过头来看乌力天赫。他们的目光在阴暗的丛林中相遇。他们都笑了。

武琴来找乌力天赫。团首长开完会了,和陈子昆一起下去视察各连队的宿营情况,武琴来带乌力天赫去宿营地。她在写什么?乌力天赫很好奇,问武琴。他知道,很多人民军的士兵都有一个笔记本,他们在本子上抄下胡志明的语录、一些爱情诗和抒情歌曲。他在一个人民军的本子上看到过中国歌曲《越南有个小姑娘》:“越南有个小姑娘,家住南方小村庄……”

武琴和阮氏红锦说了句什么,从阮氏红锦手里接过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女婴的照片,用一张塑料纸包着,边角已经磨损。笔记本里全是诗,字迹匆忙,却很清秀。武琴为乌力天赫读本子上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用胜利为你守灵》:

我不会这么快把你掩埋掉。

不,我会去高地寻找,去河谷寻找,

还有红棉树下,那里有爱情鸟飞过。

我能闻到你鲜血的味道,

你倒下时吐出的芬芳。

我将带着它们,

去寻找杀死你的那个人,

用他的鲜血浇灌你的坟墓。

来年,那里会开满无数的野菊花。

“是写给她牺牲的丈夫的。”武琴向乌力天赫解释,“她很了不起,人民军杂志发表了她很多诗,我们都是她的读者。”接下来,武琴又念了一首本子上的诗,那首诗叫《给女儿的遗言》:

你的父亲为独立和自由战死了,

我也会战死。

用胸膛迎接敌人的子弹。

除非你倒在解放南方的战斗中,

否则你就不是我们的孩子。

除非你是我们留给祖国的一名战士。

勇敢地站立在枪林弹雨之中。

“这是写给她女儿小胜的。”武琴伤感地吸着鼻子,把本子还给阮氏红锦。

乌力天赫把目光投向阮氏红锦。十七岁女人的目光一直等在那儿,它们非常亮,像复仇女神的眸子。

3

晚饭是清水煮麦粉,没有菜。部队规定,大米和咸肉要留到最艰苦的时候吃。但也有的老兵先把它们偷偷地吃掉。老兵们知道,为祖国牺牲是迟早的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光荣”。有什么好吃的,先吃到肚子里去。

乌力天赫在麦粉中撒了一指头盐末。白天行军出汗太多,必须补充盐分,保持力量,这样才能在漫长的路途中不掉队。

天黑之后开始下雨。丛林的每一棵树都在生产雨。天气冷得要命。胡志明小道就是这样,白天气候宜人,一到夜里寒冷无比,让人难以入睡。给观察小组安排的宿营地很不错,是一个堆满药品的吊脚楼,虽然单薄的竹篱不挡风,可毕竟不用淋雨,不用浸泡在雨水中睡觉,等于是在天堂里。乌力天赫钻进塑胶布中,把自己蜷成一只虾米,这样容易取暖。听着吊脚楼外滂沱大雨敲打树叶的声音,他很快进入梦境。

下半夜时,乌力天赫忽然被什么惊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枪,同时飞快地往一旁滚了半圈,以躲避射来的子弹或利器击中要害部位。陈子昆比乌力天赫更警觉,站在黑暗中,哼哼着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关上枪保险,把枪收起来,钻回到药箱后面,用塑胶布盖上自己。

是她。透过雨水闪亮的暗光,乌力天赫看见那个十七岁的女人水淋淋地站在那儿,像一个被同伴抛弃的丛林精灵。营地太小,有部队宿营,支前民工只能睡在露天。乌力天赫关上枪保险,起来挪到门口,把自己的塑胶布递给阮氏红锦,指了指自己刚才睡的地方。那个地方不飘雨。别为她操心,那会浪费你的精力。陈子昆在黑暗中不满地说。

阮氏红锦站在那儿没动,长发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滴淌。乌力天赫躺下,试着避开硌背的竹节。阮氏红锦站了一会儿,也躺下了。他们面对面,在黑暗中对视着。有一片雨水飘进来,把乌力天赫的背打湿了,脖子里全是冰凉的雨水。阮氏红锦伸出一只手。乌力天赫没有动,一滴雨水滚落进他的眼睛。阮氏红锦捉住了乌力天赫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拉,现在,乌力天赫的背离开雨水了。阮氏红锦把身上的塑胶布掀起来,盖住了他俩。我说了,别理她。陈子昆像一只蝙蝠,在黑暗中根本不需要眼睛,骂骂咧咧地说。阮氏红锦低声问了一句什么,大约是在问乌力天赫,陈子昆在说什么。乌力天赫没有回答,用塑胶布裹紧了阮氏红锦。

吊脚楼外面,狂风大作,大雨滂沱,雨点浇在树叶和吊脚楼上,发出鼓点一样的声音。阮氏红锦孩子般地哼了一下。钻进乌力天赫怀里。她身上湿透了。乌力天赫怜惜地抱紧她。她的呼吸吹在他的脖颈上。有一…金盏花的苦涩味道,他的脚接触到她赤裸的脚趾。她的脚趾像安静的无鳞鱼,冰凉而滑腻。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一点点贴紧,信赖地让自己全部窝进他的怀里。她太瘦小,简直就是一个孩子。她仍然捉紧他的手不放,好像那是她丢失掉的什么重要东西。她把他的手往上挪,把它放在她的胸脯上,放在她的乳房上,就像一个在询问哥哥自己是不是长大了的妹妹。她冷得打了个寒战,更紧地贴住他,然后,她很快地睡着了,并且在梦中喃喃地说着梦话。

她的乳房小小的,还没有发育成熟,握在他手中,像一只青涩的桃子。温度上来了,他感到她的腿、她的臀、她的腰肢在渐渐地转暖。鱼儿要游开了。他在蒸腾而来的潮气中闻到了他不熟悉的让人心软的女人的体味。你不是我的孩子……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着那首写给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名叫小胜的孩子的诗。

4

65团在班达农离开老挝国境,进入柬埔寨,沿着一条狭长的地带向巴弋方向前进。

自从进入老挝境内以后,每天都有一些士兵死去——疟疾、痢疾,被毒蛇咬伤,失足掉进深渊,被湍急的河流冲走,美军的空袭,当地土著武装的偷袭。团长古顿和政委阮友春着急,要参谋长迪龙带一个尖兵班去寻找那条由老象开辟出的神秘小路。向导告诉古顿和阮友春,这样做没有用,前一批大部队是一个多月以前过去的,一个多月,热带雨林足可以生长出另一片森林。

陈子昆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他嫌每天不到十五公里的行军速度太慢。自从那个雨夜之后,陈子昆对乌力天赫始终没有好脸。他冷冷地说乌力天赫,新兵蛋子,从现在开始,闭上你的嘴,我他妈就不该把你带来。

部队长途跋涉了两个月,于9月24日踏上巴弋通往马努的19号公路。他们到达了南方。部队在这里进入高山高草区,从那里穿越19号公路,前往高地的首府波来古。在穿越19号公路的时候,阮友春带着陈子昆和乌力天赫来到PK15号标志杆。那里有一块五六尺高的方尖石碑,碑上用越南文和法文刻着两行字:1954年6月24日,法国和越南士兵为了各自国家的荣誉在此地激战并光荣死去。

“我40年代的战友,大部分都牺牲在这里。”阮友春沉重地对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说。周延安带着他的十一名士兵在附近警觉地巡视着,小伙子们像刚出生的狼崽一样,都嗅到了隐约的血腥,一个个僵硬着脖子,一副随时准备跃出去扑住猎物的样子。

真正的血腥在第九天铺天盖地而来。

65团成功地接近了驻守在美泽的美军第7骑兵旅的一个连队,包围并且在两次突袭中打死了六名美军士兵,打伤了十几名。他们没有想到,美军的炮火支援和空中支援来得那么快,那么猛烈。先是120口径的榴弹炮和直管子炮速射,把65团集结的那片高草地炸成一片火海,然后是空袭。65团被炸得惨不忍睹,部队的建制被集束炸弹炸乱,失去了反击能力。成群结队的65团士兵在燃烧起数丈高火焰的高草中四处逃命,被炸成碎片,被飞机的机枪子弹打中,被飞机投下的可怕的凝固汽油燃烧弹烧着,惨叫着向河流中扑去。

凝固汽油燃烧弹接着投进河里,胶质的凝固汽油浮在水面上,整个河水都在燃烧,跳进河里的那些士兵全都成了火人。

乌力天赫在地上爬动。毁灭性的轰炸在摧毁他的意志。他必须寻找一个藏身处。他看见刚才藏身的那块岩石已经消失了,它被一枚二百公斤的重磅炸弹炸得没了影子,年轻的小个子上士周廷安和同样年轻的几个士兵躺在一个巨大的炸弹坑旁,他们的身体已经被火药烧得变了形。

乌力天赫朝森林里爬去。他必须逃离高草丛快速蔓延的火焰。炸弹把他掀起来好几次,摔得他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了。他加快速度,向森林滚动。攻击直升机一架接一架从他头顶飞过,旋翼叶片搅落下高大树木上的树枝。火箭一枚接着一枚在四周爆炸,灼烫的弹片像冰雹似的四处飞舞,割倒手腕粗的树枝,整个天空都被浓烟罩住,昏天黑地。

乌力天赫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陈子昆。陈子昆躺在一棵齐腰断掉的大树下,大树的上半截压在他身上。武琴则挂在大树上,肠子掉出来,缠了一身。乌力天赫手脚并用地朝陈子昆爬去,掏出急救止血带。但是没有用。他看见陈子昆的整个儿胸膛都被炸开了,甚至可以透过炸开的胸膛,看见他背后泥土中半截血肉模糊的乌梢蛇。陈子昆张着大嘴,两眼直直地瞪着乌力天赫,好像在思考,是不是应该为他没有用火箭弹击落那些战机而戗他一顿。

乌力天赫一阵恶心,趴在那儿呕吐了几口,吐出肠胃里的浓烟,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他把陈子昆的肩牌扯下来,揣进怀里。陈子昆的衣裳已经化成了焦炭,脸也烧得模糊不清,口袋里的东西早就没了,不需要再做任何清理工作。

森林开始燃烧起来。现在,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免得被烧成焦炭。他朝火海外爬去。一群小脑袋的蓝孔雀抢在他前面,迈动细腿仓皇向森林外逃窜。一只孔雀身上挂着化开了的黏稠的凝固汽油,美丽的尾巴正在燃烧,拖着一团火在他前面飞奔着。然后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很快化成一团黑泥。

乌力天赫手脚着地,拼命往前爬动。他不知道他会去哪儿,可以去哪儿。他只知道一件事:观察组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人再朝他的后背开枪了。

5

1973年冬天,乌力图古拉恢复了自由。

基地的车把乌力图古拉从麻城农场接回武汉。送进总医院检查身体,然后恢复了他的工作。他的工作是协助新的领导班子调研二级单位的部署情况。同时等待新的工作安排。秘书严之然和司机小陈重新回到他身边,新派了公勤员郝卫围和厨师周晃,警卫的建制也恢复了。至于别的,干部部门没有说,因为干部部门的上面没有说。

基地新调来了司令员和政治委员。他们在乌力图古拉回到基地之后专程登门看望。司令员叫胡伟,战争年代是二野的。政治委员叫梁永明,乌力图古拉抗大三分校的同学。胡伟客气地对乌力图古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要他有困难尽管提出来,别的没说什么。倒是梁永明,在胡伟离开后,对乌力图古拉说了一些简先民的事情。

简先民是在隔离审查两年后回到基地的。他给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写了几封效忠信,事情涉及林彪反党集团,处理起来很麻烦。只是林彪反党集团还没有处理,要等着林彪反党集团处理了,才会轮到他这种小喽啰。他现回原单位继续学习反省,等待结案。他原来不这样,挺聪明一个人,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回把自己聪明进去了。梁永明感慨地说。

乌力图古拉想,怎么是聪明呢?怎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兔子啃萝卜,狐狸追兔子,豹子追狐狸,天上还有个雷等着豹子吃饱,再把豹子劈倒。一腔旺血去养土里的萝卜。没有人能够总干着猎手的活儿,事情就是这样。但乌力图古拉这么想过,却没有想通,觉得事情还是窝囊得很——他遇到的事情,是豹子让狐狸追,狐狸让兔子追,兔子让萝卜砸,整个儿给弄颠倒了。还有,谁原来是这样?谁又能一直是原来?

乌力图古拉搬回自己的住处时,简家已经搬走,基地新的班子严格执行党的治病救人方针,没有把简家赶到修缮队去,而是在干部宿舍找了一套两居室的营职房。让简家搬进去。

在学习班吃了两年多的苦头,相貌堂堂的简先民整个儿变了形,原来圆圆的脸,现在尖出了下颏儿,原来一头乌发,现在两鬓全白了。乌力图古拉到司令部大楼办事,站在楼下大厅里和汪道坤说话,简先民从一旁抢过来,惊喜地说,老乌你回来了?我还说要去接你呢!乌力图古拉没反应过来,被简先民握住手,上下摇晃,像亲兄弟似的。简先民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一个劲儿地问乌力图古拉身体怎么样,好像乌力图古拉这两年是出差去了,累了,倦了,需要慰问一下,需要好好地慰问一下。这让乌力图古拉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好一会儿,汪道坤在一旁看不下去,说老乌你先忙,气呼呼地甩手上了楼。

事情过后,乌力图古拉笑自己,为什么没有把手从简先民的手掌里抽出来,就着劲儿扇他两个嘴巴子,让他握着摇了半天,摇得胳膊酸,难怪汪道坤生气。可乌力图古拉又想,他有扇简先民的那份儿心吗?他没有,或者说,他有,但要扇不是扇一个,是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他不是兔子,也不是豹子,事情就是这样。

乌力图古拉向组织上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弄清萨努娅的问题,让萨努娅回家。她九岁参加革命,从柯尔克孜大老远跑到中国来。马上颠到马下,九岁,能做什么特务?没有人强迫她,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中国人,除了工作上的关系,还有她那个半道儿冒出来的哥哥,她没有和任何苏联人有过来往,怎么就成了苏联特务?不是扯淡嘛!他说。

萨努娅的问题不是基地处理的,基地管不了。连军队都管不了。胡伟和梁永明向基地政治部指示,军队的家属,凭什么军队管不了,军队连全国人民的安宁都管了,还管不了自己的老婆?管!政治部很积极,派人去了解情况,很快了解清楚,萨努娅已经判了,二十年,人不在武汉,在山西定襄县的一座监狱,那里关押的都是政治犯,还有一些外籍犯人。负责处理萨努娅案件的是公安部一个专门的部门,人家很客气,但一点儿也不通融,告诉去的人,萨努娅的事牵涉国家安全,和军队没关系,和家属更没关系。

6

没有人告诉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并不知道乌力图古拉解放了,并且回到了基地。

乌力天扬这些年成了流浪儿。他离开了基地,到处流浪。

乌力天扬在武汉没有固定的落脚地。有时候他会去鲁红军家里住上一两天,有时候他嫌麻烦,不愿意被鲁红军的父母当二流子审问。而且每一次他离开,鲁红军都会被他父亲揍一顿,父子俩你死我活地干一场。我为你牺牲大了!鲁红军吸着鼻子这么对乌力天扬说。

他喜欢睡在码头上,那里停泊着许多船只,灯火明亮,空气新鲜,那些大大小小的船不光有遮风挡雨的睡觉处,兴许还能碰上好吃的。

有一次,乌力天扬在一艘等水上重庆的轮船上偷到一整只烧鸡,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还有一次,他在一艘客轮中睡过了头,被带到上海。差一点儿跟着集装箱去了坦桑尼亚。他挨过打,跳过船,有几次几乎被卷进船尾的螺旋桨里。这反而刺激了他。他不断往江里跳,有人追没人追都跳,跳进江里拼命游,像一头想变回祖先样子的丛林狼。他现在已经是一把游泳好手,只要不缺吃的,他能从武汉游到大海里去。他还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如何判断对手的实力——如果对方虚张声势,他会拔出小刀,往死里捅对方;如果对方实力太强,他就撒丫子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他逃跑的速度快得惊人,要想捉住他可没那么容易。

乌力天扬回过两次基地。他想知道有没有母亲萨努娅的消息。乌力天扬后来又去过关押萨努娅的那个农场,可萨努娅已经不在那里了。鬼鬼祟祟的乌力天扬被农场的保卫人员抓住,审问了一番。他们没有从乌力天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乌力天扬也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鲁红军劝乌力天扬回基地。鲁红军已经复学了。在武昌中学读高二,成绩一塌糊涂,整天逃学,跟着几个军区的大孩子玩,帮他们给女孩子送信,或者拎着两个八磅的开水瓶去餐厅打啤酒。你要回基地就好了,你要回基地我还跟着你,我们重新打出一片天下。操他的,给谁拎鞋呢!鲁红军真是怀念如火如荼的战斗岁月呀!他一想到这个就眼圈发红,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乌力天扬听说了简先民的事。简家现在倒霉了,他应该感到快乐才对,他为什么没有快乐呢?

“简小川完蛋了,他本来想申请退学,反资产阶级法权,武汉大学都传遍了。现在他什么也没反成,直接被学校开除了。”鲁红军倒是有快乐,脸上挂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好像打了胜仗的红二军团。他那样一快乐,背驼得就更厉害,“简明了现在跟孙子似的,见了谁都往路边儿站,好像过来的不是人,是万吨水压机,非得让路不可。汪大庆惨了,她为简明了打过胎,又为高东风打过胎。她已经不上学了,躲在家里,听说她妈要把她送到老家去,不让她在武汉现眼。”

“雨蝉和雨槐呢?”乌力天扬突然问。

“简雨槐一直住在文工团里,不怎么回家。简雨蝉走了。她家一个什么亲戚把她领走的,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乌力天扬怅怅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乌力天赫走时留下的那些鸽子。它们后来都变成了野鸽子。现在简雨蝉也变成了野鸽子。

乌力天扬不知道,简雨蝉这个时候也在想念他。

7

简家搬进干部宿舍后,电话被拆掉,打给简家的电话,只能打到政治部。没有人愿意去干部宿舍叫简家的人来接电话,谁愿意沾林彪的边儿呀,上面也没有规定要给下了台的前副政委传电话。那天碰巧,简先民往政治部送检查材料。有找他的电话打到那里,人家就把话筒交给了他。

电话是北京打来的,简先民立刻听出对方是谁。

“不能因为你把孩子耽误了。我过去是糊涂,拦不住你霸道,让你赶走,连孩子也见不着,这回说什么我也会拼到底。”对方斩钉截铁地说。

“事情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还在学习嘛。我们大家都要学习嘛。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简先民压抑着心里的恼怒。

“你不用嘴硬。你要不答应,我就去武汉。我直接找你们组织要人,找方红藤要人。”对方咬住不松口,和当年被他处理转业时的可怜样儿完全判若两人。

简雨蝉对突然要去北京念书这件事丝毫没有准备。对那个名叫夏至的小姑妈突然出现丝毫没有准备。简雨蝉喜欢武汉,她甚至喜欢武汉的杂乱和肮脏,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离开武汉,跟一个从来没见过面却突然出现的小姑妈去北京读书。

“我哪儿也不去。”简雨蝉宣布。

“我早就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迟早把我赶走,没门儿!”简雨蝉愤怒。

“我跟她去干什么?要走你们把我妈叫来,我跟我妈走。”简雨蝉提出条件。

那个名叫夏至的女人走进简家,她高傲而矜持,像一只飞进了蝶巢里的马蜂,怀里揣着毒刺,对谁都充满了仇恨,只是在看见简雨蝉的时候,目光里才掠过一道温暖的光,流露出马蜂对晴朗天气的大度。

简家的人事先都回避开,家里只留下简先民和简雨蝉。简雨蝉看夏至的第一眼,人就发软。目光呆呆的。她揪着小辫儿看夏至,看一眼,把目光移开,看窗外。过一会儿移回来,再看夏至,再把同光移开,看窗外。第三次,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盯着夏至看,好像夏至是一张美丽的玻璃糖纸,她能看穿她。

“叫姑妈呀,这孩子,怎么不叫人。”简先民不安地咳了一声,说简雨蝉。

“你为什么姓夏,不姓简?”简雨蝉突然开口,问夏至。

“我是抱出去的,给人做闺女,随继父姓。”夏至淡淡地说。

“我小时候老做梦,梦见我妈妈到梦里来找我。她走到地球的另一边儿去了,我去追她,没追上,掉进太空里去了。”简雨蝉激动地、急匆匆地说。

“是吗?这孩子,有意思。”夏至笑了笑,眼里有了泪光。

“你认识我妈妈吗?我指的是亲妈妈。”简雨蝉盯着夏至。

“不,不认识。”夏至仍然淡薄,眼睑却垂了下去。

“雨蝉!不要在姑妈面前胡说,没有什么亲妈妈。你妈妈就是亲妈妈。”简先民坐不住了,提高声音。

“你肯定?”简雨蝉盯死夏至。

“你爸爸说得对,没有什么亲妈妈,你妈妈就是亲妈妈。”夏至不看简先民,亲切地对简雨蝉说,眼里的泪光不见了。

“那你走吧,我不去北京。我哪儿也不去。”简雨蝉把目光移开。这一次,她再也不看夏至了。

“小妹,你还没有看出来呀,”简雨槐从文工团赶回来,做简雨蝉的工作,“爸爸那个样子,他是躲不过这一劫了。妈妈也给停职了,交代爸爸的问题,天天回家关着门哭。小川被学校除名,现在连接收单位都找不到。明了一天被人揍三遍,连学校都不敢去。团里要我停止排练学习文件,主角也给拿掉了。这个家。已经毁了,往下还会毁得更厉害,能走你就快点儿走吧。我看小姑妈对你不错,好歹在北京把书读完,要是想回武汉,还可以回来。”

“你为什么不走?你想去,你跟那个女人去。”简雨蝉闷闷不乐地说。

“小姑妈没说要我走,就算说了,我也不会走。”简雨槐脸上掠过一道若有若无的忧伤,“爸爸这个样子,倒霉是肯定了,就看倒成什么样儿了。这个家里,你不待见爸爸,小川恨爸爸,明了从来就没有和爸爸亲过,还有,还有妈妈……爸爸最疼我,我不能把爸爸一个人丢下。”

“姐,你怎么就这么心软?他们一直瞒着我,不告诉我我妈妈是谁,说把我赶出家就赶出家,一点儿也没心软。这个家,只有你对我好,可你也不知道我亲妈妈是谁呀!”

“小妹,爸爸是爱我们的。就算他犯了错误,他还是一个好爸爸。”

“姐,你说,大人们为什么都撒谎?他们为什么不说真话,为什么欺骗自己的孩子?”

“小妹!”

夏至在武汉待了三天,简雨蝉最终答应了去北京。

离开武汉那天,天气非常冷。火车站里人挤人,几个公安和一群联防押着上百个剃了光头的囚犯往车站里走,他们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青年,严打期间被公安部门收进网里,要送往新疆。

夏至牵着简雨蝉的手,躲开囚犯队伍,把车票递给乘务员。

“呀,下雨啦!”简雨蝉抬起脸蛋儿,眯了眼睛,惊喜地去接落下来的雨珠。

“你叫雨蝉,雨是来为你送行的。”夏至的脸上头一回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她打扮得很洋气,白皮肤,高鼻梁,眼睛深陷进去,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简雨蝉没有看夏至。抬脚迈上车厢。她在那儿停下来,下意识地回过头朝那队年轻的囚犯看去。他们都很年轻,像乌力天扬,说不定,他们曾经就是乌力天扬的同伴呢。她这么想着,在夏至的牵引下进了车厢。

8

乌力天扬从湖南宝庆人那里学会了怎样在长江里垂钓。他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流浪儿,有大量的时间需要消耗。

夏天是鱼儿们萌动着求偶情绪的季节。鱼漂被流水涌动着,因为有线牵系,不能变幻成鱼儿游走。饥饿的、耐不住寂寞的鱼儿是否会去咬鱼漂下面那埋伏着危险的饵?什么时候咬?这是一个让人忐忑的悬念,垂钓的乌力天扬并不知道。

“咬上了。起钩。”有人沙哑着嗓子在乌力天扬身边说。

乌力天扬看见了乌力图古拉。

“小子,得抖竿,让钩挂死。”乌力图古拉不看乌力天扬,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过鱼竿,把他推到一旁,收了鱼线,为钩子上好鱼饵,一抖手腕,鱼钩带着鱼漂飞出去,在江水里溅起一星水花,“这种事,老子是老手。”

乌力天扬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又得挨打。但没有。“他”没打他,很认真地觑着眼看鱼漂,喋喋不休地说一些垂钓的技术。乌力天扬有一阵子没弄懂,“他”是谁?“他”是怎么出现在他身边的?“他”打哪儿来?来干什么?但是他看出来了,几年没见,“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他熟悉的“他”了。“他”形容消瘦,两腮塌陷,双鬓斑白,印堂上已经没有了王者之光。

乌力天扬从乌力图古拉脸上收回视线,望着江里的浮漂,人有些发呆,心想,“他”老了,“他”是一个老人了。不知怎么的,乌力天扬心里有些闷闷的不快,好像他一直在等“他”,他等了“他”那么长的时间,他一直在流浪的生活中学习如何战胜“他”,一直在拼命地让自己在流浪的生活中长大,结果,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学到了一身的本事,却等来了一个苍老下去的对手。

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扬找回家之后,去了一趟蒲圻,去接乌力天时。卢美丽一看见乌力图古拉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脸。不停地说,首长,首长。乌力天时被蚊子咬了不少包,但没有长褥疮,人也胖了一些,皮肤白白的,越来越像个不肯长大的婴儿。

卢美丽买了一大堆菜,这让乌力图古拉十分兴奋。他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猪肘子这种东两。他一定要用手抓着肘子吃,吃出一副生吞活剥的样子来,好像若不那样,肘子就吃得不真实。卢美丽掩了嘴咯咯地笑,说首长这回你不批评我了吧,你不嫌我没给你吃肉了吧。但是卢美丽也好,匡志勇也好,他们都没有问乌力图古拉怎么就给放出来了,他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好像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个事,或者说,他们一直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早晚的事。他们把天时接到他们身边,一直像亲弟弟一样地照顾他,他们只不过是在等待,等待哪一天,乌力图古拉或者萨努娅忙完了,有时间了,就来把天时接走。

倒是他们的孩子,那个满屋跑的小女孩,她问了。你是谁呀?女孩子仰了脑袋好奇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这样问。

乌力图古拉和福建的老战友柯振国通了几个长长的电话。葛军机入了党,提了正排,正在中山大学哲学系读工农兵学员的课程。等他学习结束后,就考虑提副连的事情。老战友柯振国在这方面下足了力气,他甚至把葛军机送到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讲习班里待了两个月。这两个月的经历,为葛军机赢得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你的话,这小子将来说不定和他爸爸一样,也是个干政治委员的料子。柯振国不住地夸奖葛军机。乌力图古拉欣慰地点头,也不管柯振国在电话那头能不能看见。

对童稚非的变化,乌力图古拉有些不能接受。童稚非正上小学四年级,个头儿足有两岁的梨树那么高,都说她将来是打篮球的料。小姑娘很乖,听话得很,又有礼貌,管谁都叫爸爸,如果是女的,就叫妈妈。

乌力图古拉在电话这头愣了一会儿,轻声说,老伙计,让你受累啦。柯振国在电话那头吃了一惊,说老乌,你没事吧,怎么听你阴阳怪气的,像说风凉话。乌力图古拉无声地笑,说不是风凉话。又说,别让稚非管谁都叫爹叫妈,等过些日子我收拾好,找个顶事儿的保姆,稚非我还接回来。柯振国连忙说,稚非也不是你生的,萨努娅不在,你带不了,还是让我们家老张带吧,她和小姑娘已经建立感情了,舍不得放孩子走。乌力图古拉就不再说什么,把电话放下。

“首长,今晚吃什么?”厨师周晃进来,请示乌力图古拉。

“吃稀饭吧,”乌力图古拉想了想,说,“弄点儿泡菜什么的,就吃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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